在藝術與童年間看見生命力——訪問劉巧楣老師與其童年史研究


▌訪談人:王安珩、陳冠傑、林家瑞
▌撰稿人:王安珩
▌訪談時間:2022.1.18
▌受訪者簡介:
劉巧楣,臺大歷史系學士、碩士,法國巴黎第一大學藝術史博士。現為臺大歷史系專任教授,研究領域為現代藝術與藝術史學史、書籍圖繪史、法國現代史、童年文化史、藝術史與科學史跨領域研究。

教育的制度與方式往往立基於人們對人類在不同年齡成長階段,該呈現出什麼樣貌與如何引導的預設觀念。我們希望能夠探詢不同時空脈絡下的這些社會對成長階段的想像(預設)與教育方式、制度設計的關聯。今日對於人類成長階段分期概念的演變過程,如何影響教育的觀念與制度。因此,我們訪問了劉巧楣老師,請老師談談對童年史的研究、學思歷程,以及對高中生的建議。

▌走向藝術史,進入童年史

老師從高中就對藝術寫作感興趣,意外考進歷史系後,起初覺得系上課程相對制式且久遠,找不太到與自身的連結。相對而言,後來接觸到的藝術史,雖然創作者已死,但其雕刻品、畫作的手感、觸感仍然存在,可以感受到他們的個性。老師相信藝術品也是歷史的一部分,不是老派歷史學者認為只是看圖說故事、主觀的解說。在人類的感官中,視覺只是一部份,各種感官都很重要。繪畫以視覺出發,並觸及其他感官,符合老師對於人文學科的想像。而就此栽入藝術史的園地中。

老師的碩士論文研究晚明蘇州繪畫,博士到法國研究塞尚。塞尚曾經提過「像新生兒一樣的看著世界」使老師覺得相當有趣,怎麼人們都到老了才要關注兒童呢?因此開始注意兒童的觀點。其實人們都有兒童的經驗,把其再現,幫助找回那個很清新感動的狀態,是老師研究印象主義歷史的很大動力。後來研究馬內時,發現過往的研究較少重視其兒童相關的畫作。老師發現,在印象主義年代兒童很重要,他們的兒童肖像看起來並不甜美,反而是「土土」的,但其自然的呈現卻使老師相當感動。也在挖出這些童年相關的材料後,開始覺得需要對童年史有比較透徹的認識,因此進入童年史的世界。

▌兒童與學校——從中世紀到近現代

關於中古歐洲的兒童形象,老師提到中世紀缺乏裸體嬰兒的概念,中古抄本圖繪中的兒童像是縮小的大人,往往穿上大人的衣服。如果畫作中出現裸體嬰兒,則代表逝者的靈魂,而非真實的小孩。古希臘年齡層分法以7為單位,七七四十九是人生的7個階段,14歲以後即成為成年人。這個想法持續到18世紀都還存在,如狄德羅在百科全書中定義童年,認為開始能與其說道理的理性年齡為8歲。中古時期多認為7、8歲之後就要轉大人了,在有些地方可以當學徒,到12、13歲成年,就可以去搜集訂單、見習,到一個程度就可以變成師傅。至於那時的學校,則大多依附教會,以訓練為教士為目標。

近代歐洲重要學校大多是耶穌會為了訓練未來教會菁英而創立的中學,男童約12歲可以入學。19世紀後這些學校多是富裕中產階級的小孩就讀,希望小孩能夠考上律師等職業。而大型、國家體制化的學校要到十九世紀歐洲才出現。十八世紀巴黎的小型女子學校,從實務教育出發,教導會計、閱讀與裁縫等。十九世紀開始,語言教育受到學校重視,女性以較活用的法語為主,男子菁英學校則會強調拉丁文教育。大型普及化學校在各國發展樣貌不同,在老師主要研究的法國於1833年訂立吉佐法案(Guizot Law),在每個村鎮設立小學,將平民教育普及化。但國家資金未能完全到位,因此仍由教會出錢主導,進入公立小學。共和派認為如此一來政治會被較支持貴族的教權人士掌握。而引發1879-1881年的教育改革,反教權,進行教育的世俗化。

圖1 Edouard Manet, Boy with Cherries, c. 1859. Oil on canvas, 65 x 55 cm. Museu Calouste Gulbenkian, Lisbon.

▌年齡怎麼分?

即使到了十九世紀,人們大多只上小學,12歲之後被認為可以去工作了。中學教育在十九世紀成為一大指標,有此學歷的大多代表有一定社會經濟背景。經濟狀況不錯的家庭,因希望小孩受到更好的教育,可以忍受小孩暫時不去工作賺錢,表現出十九世紀中產階級的期待。而年齡的區分方式一方面是前述認定「可以說理的年齡」,另一方面則是依據兒童身心發展、經濟能力、職業資格劃分。在此之前較重要的年齡區分是古希臘以來認定的7、8歲作為劃分。到了十八世紀,狄德羅童年定義是8歲,但是實作上富裕家庭的子女享受童年的機會比較高,即使如此,一般到12歲就會被認為是成年人了。女童則在12、3歲舉行堅信禮後,被視為長大,可以結婚。

但到了1850年代,新的成長階段:青少年,在兒童與成人之間被劃分出來,定義為14歲到18歲之間,且區分越來越明確。「青少年」的出現在學界有不同的解釋,老師認為這種青少年階段的出現,一方面與醫療發達有關係,另一方面由於十九世紀是一個人口流動較顯著的年代,突顯出來自不同地方、人群、階級的小孩,身高體重等方面會有很大差異。當外來人口多時,比較差異下會注意到身心發育的不同階段。慢慢區分出有些比較接近兒童、有些比較接近大人,介於這兩者之間的又要如何定義。年齡表現的差異既是生理、也是文化上的,貧窮的小孩到15歲都還可以算是兒童,都還可當作學徒,有沒有進入學校,也會造成不同。

當時青少年觀念與學校設計方式也緊密相關。在認為青少年叛逆的概念下,青少年通常託由學校看管,校規相當嚴格。對一些青少年而言,學校像是個監牢,而對父母親而言卻是個放心託管的場域。在十九世紀,學校被當作與世隔絕的空間,需要在青少年這個被社會認為最重要的階段,把這些未來家庭的寄託看管好。因此,學校除了較光鮮亮麗的求學功能外,也有這種管制的用意。

▌兒童的能動性

關於兒童能動性,學界多提到叛逆少年展現出的自主性,許多研究雖試圖強調兒童具有能動性,但卻難以給出實例說明。老師認為如果兒童史如果要做概論性研究,很多只能重複前人研究,因此老師投入到一個個活生生的個案當中。過程中可以看到許多不同面向,這些兒童肖像與其展現的形象好像補足了大敘事下的缺憾,可以實際看到孩童的生活軌跡。在對馬內的研究中,老師提及兒童能動性會透過其遊戲方式展現,且大多展現在家庭空間中。家庭中的兒童不會只是被動的,甚至時常是主角。如果轉換成以兒童為主角的方式進行敘述,這樣顯現故事便會有所不同,是未來可以期待的研究方向。

公民課的那些生長階段理論呢?

在前述對於兒童、青少年等觀念演變歷史的理解下,我們要如何看待高中公民課提到的佛洛伊德、艾瑞克森等人提出的理論呢?老師認為以歷史學角度而言,一方面要關注時空差異,另一方面也要看研究者選取、用以研究的樣本為何。以佛洛伊德的研究樣本為例,他們的社經背景大多較高,因為通常家庭環境不錯才會找他尋求醫治。在如此分析樣本下,佛洛伊德較強調個體性。這些理論多以為人類生長階段建立普遍性的樣貌出現,但如果要檢驗是否為普遍性,要去看不同人群的樣貌,如貧民或是極高收入者。老師提醒道,我們常常講的普世性,其實往往多是以中產階級為樣本,歷史學會注意選取樣本的差異性,還有其時代脈絡。此外,老師也強調前述童年史研究多是概論性的,但實際上會有很多個體的差異,每個兒童都是個別性很強、特別是中產階級。因此需要關注許多個案。

圖2 Francisco de Goya, The Family of the Dugues de Osuna, 1788. Oil on canvas, 225 x 174 cm. Museo del Prado, Madrid.

▌何謂歷史學?

前面提到許多歷史學的視角,但歷史學到底是什麼呢?老師認為,歷史學是個很活的學術領域,因為研究者投入的材料與解釋方法而不斷的再定義,沒有一個單一、固定的界定概念,可以不斷的再創造,而非劃地自限。重要的是要研究自身關切的議題,尋找歷史材料。

近年來,老師做完童年史後,覺得有些課題仍未處理到,尤其是馬內和跟狗有關的作品。他認為動物時常陪伴著人們,這是人文社會中很重要的面向。老師在研究童年史時接觸的達爾文、神經科學理論,也有促成她進一步關注動物方面的研究。達爾文後期曾做人與動物表情的研究,雖然他是英國人,但是也和法國科學界彼此互相關注。老師認為以科學史知識討論藝術史很有趣,可以重新思考原先看不懂、視為理所當然的圖像。

老師也比較藝術史與主流科學史研究視角的差異。藝術史家透過圖像的參照,發覺與文本的關係,吸收、解讀文獻的能力愈好,會看到以前讀文本讀不到的地方,也能在字裡行間發掘新的意義。相較之下,正統科學史讀文本,服膺於更大的模型、理論而忽略細節。而藝術史家對圖像、文字細節會特別敏銳,且會特別意識到「圖式」的指導功能與圖像典範間的關係。老師自身研究比較偏向藝術家如何運用科學理論,借助科學史的認知,發現新的關係。他也認為目前台灣科學史學界能處理法文資料的學者較少,希望能在此多盡一份心力。

▌對高中生的建議

最後,對於想進一步理解歷史學的高中生,老師覺得不必好高騖遠,高中歷史老師推薦的書大多不錯。有時候雖然這些書沒有回答到你的問題,但可以透過那本書回答問題的方式,來想自己有興趣的問題。接近歷史的方式可以是問問題、閱讀偉大著作,也可以從自己想要知道的歷史出發,重要的是要與「自己」有關。讀書時倘若讀到自己有興趣的課題,就想想為何會這麼喜歡他、喜歡他的哪個部分,並針對那個部分下功夫,學著列出一些感興趣的問題也是很好的方法。對歷史有興趣的高中生,可以問自己想從歷史中知道什麼,試著把問題越精確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