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台商到古文物收藏者──越南漢喃古籍文獻田野蒐集歷程 場記

東南亞主題系列講座

The Compiling of Vietnamese Han-Nom Ancient Texts in Field Studies
Quá Trình Sưu Tầm Tư Liệu Điền Dã Thư Tịch Cổ Hán Nôm Tại Việt Nam

講者:許燦煌老師
時間:9/19(四)19:00–21:00
地點:新生教學館303教室

▌撰文:劉雨澤
責任編輯:林婕琳、黃子晏

1992年,一位在台灣經商失利的年輕人輾轉來到越南尋找機會,身上僅僅帶著兩千美金的盤纏,然而,這就是故事的起點。那位年輕人,正是今天的主講人許燦煌老師。

許燦煌老師 (photo credit吳念恩)

許老師形容初到越南胡志明市的自己是個「重度殘障」,對越南文的聽說讀寫一竅不通。於是,他買了三張地圖,從認路名開始,一筆一畫學習越南文。除了克服語言障礙之外,老師整整花了六個月,走遍胡志明市的街頭巷尾,仔細調查當地人的市場偏好。他鎖定女性對進口化妝品的需求,並配合當時越南蓬勃發展的超級市場,事業才慢慢起步。與此同時,為了渡過異鄉經商的乏味夜晚,老師摒棄夜夜笙歌,選擇到附近的舊書店買些讀物消遣。想不到,竟因此埋下日後致力收藏古文獻的伏筆。

可能是緣分使然,躺在書店最角落那些乏人問津的古籍線裝書,被許老師一冊一冊拾起 — — 但此時此刻,他心裡想的可不是搶救漢喃文,而是高得嚇人的價差。身為一個商人,早就在盤算如何從中大撈一筆,當下一口氣搜刮了二十幾間書店,幾乎花了所有的錢。隔幾天,書店的老闆娘來電問他要不要買一本漢文書,到店裡翻閱,竟是一疊裝訂成冊的古代奏摺,上面的年號寫著「嗣德」兩字。那個當下,他並不記得這是中國歷代哪個皇帝的年號,在老闆娘的推銷及自己的好奇心驅使下,最後還是買下了這疊奏摺。

那時,許老師還不知道古代越南王朝使用漢字,也對越南史一竅不通,更遑論古物鑑定,於是,他決定將這疊奏摺帶回故宮博物院請教研究員。「這是無庸置疑的真品。」故宮的研究員這麼說,「但是,我們不收藏非本國文物。」聽到這樣的回覆,許老師形容自己像被潑了一大桶冷水,心中卻興起了一個念頭:「我知道沒有人會幫我。但既然這很重要,沒有人要做,那就由我來做。」從此,許老師一頭栽進了文物的收藏與研究,甚至到故宮圖書館辦理閱覽證,每次回台灣,一有空閒就泡在圖書館查找資料、細細研讀,意識到自己肩負著使命。

從舊書店到越南走透透

許老師在胡志明市蒐集古籍一段時間後,幾經轉折,讓他下定決心親自到越南各地尋找文物,而不是待在都市,被動等待有價值的文物出現。第一個故事,發生在一間書堆得比人還高的舊書店,身高過人的他在最上層發現了一套裝訂十分特別的書,一翻開來看,封面寫著《御制機餘自省文集》。心裡開始浮現一連串的問題:「這麼漂亮的字體,到底是印刷還是手寫?手寫好像太過工整,編排方式又不像是印刷。」由於手寫的紙張背後會透出墨跡,老師才判定這套書是由手工書寫。更驚人的是,他事後發現,此套文集是僅存的孤本,再也沒有第二套書的存在。老師自此得出結論:越南有自己的古書,並非所有印刷品都從中國傳入。

第二件事,與其說是故事,不如說是老師從越南人身上得到的教訓,一個天真卻又令人哭笑不得的教訓。他認識了一位專門為外國人尋找文物的中盤商,委託他去尋找古代越南王朝的聖旨,並給出一個不可拒絕的高價。三個月後,這位仁兄果真帶著一張年代久遠的聖旨回來了,許老師仔細地打量,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原來,聖旨上的六隻龍是他老兄自己畫上去的 — — 善良的越南人認為這只是一張舊紙,不值得老師給的豐厚價格,才大費周章幫聖旨加工了一番。這次的經驗讓老師了解到,蒐集文物,千萬別透過越南人之手,或許仍要透過親自進入田野蒐集,才能找到更符合自身需要的東西

如何踏入田野蒐集?如何得到越南當地人的幫助?

老師分享田野中與當地人的相處之道 (photo credit吳念恩)

許老師在演講中,多次提到「人情」的重要性:建立人與人的連結,對於一位人文學者將帶來巨大的幫助,也會使他產出的研究得以具備冰冷文獻所缺乏的溫度。老師花了大半輩子實踐這些話,深深踏進越南最偏遠的農村,只為了挖掘出那些早就被世人遺忘百年的斷簡殘篇;橫越千里的路程,只為了讓越南文化的精神能夠保留到後世為人知曉。

接下來,老師分享了幾個讓他印象深刻的故事。首先,要從古董錶與奏摺說起。許老師提到自己與一般學者不同之處,正在於他商人的身分,使他得以廣泛結識好友— — 其中,就包含了一位在玩古董錶收藏時所認識的同好,一位牙醫。有次閒聊之際,老師談起自己的收藏興趣已經從古董錶轉移到古文物上,牙醫馬上熱心地告訴他,鄉下的老家有好一些古書和舊紙。許老師二話不說,隔幾天就隨著牙醫的女兒來到離胡志明市800公里的平定省,果真在村落中找到了一些地契,還透過村民口耳相傳,得到好些古書。這次的經驗讓老師真正開始踏出市區,拓展自己的文物收藏規模。

Beer-om,啤酒與擁抱:「Beer-om」是越南一種陪酒行業,透過啤酒抽取傭金。專情的許老師在越南從不拈花惹草,有次與台商朋友到了峴港的Beer-om開眼界,卻意外斬獲珍稀之寶。當晚,老師與陪酒小姐聊了起來,提到自己的興趣是蒐集舊的東西、古文物,陪酒小姐驚訝地表示自己家中也有一些古書。隔天,許老師立即帶了一些進口商品作為伴手禮前往她家,一看到這些古書,簡直又驚又喜。這位小姐家的古書,是十七世紀靈寶派道教的法事典籍,其中記載靈寶道教傳入越南後,如何進行法事、又該在怎樣的情況下進行等,是研究越南宗教史的重要材料。

差點毀在菜刀下的神話:這是許老師津津樂道的故事,發生在峴港鄉間一條連摩托車都無法行駛的小路上。老師與友人前往收集古書途中,他瞥見一位太太正在切菜,然而,他的目光很快被那塊黑黝黝的砧板吸引住了。向婦人借了砧板一翻,背後竟是一幅精美的神話雕刻,老師當下照著圖案、工法判斷,大概是明朝時期的作品,當機立斷向婦人買下她家中所有的舊木板。仔細研究後,老師發現上面刻的是越南傳統神話「貉龍君」的故事, 上面刻著明代的八槳船與三頭九尾的貉龍君。想起這件事,老師不禁捏了把冷汗,慶幸自己救回了越南歷史上的無價之寶。

「人家瞧不起的,我都瞧得起,是這樣的朋友幫我最多忙。」在越南,老師從店內員工、洗髮店的阿姨,到街上的三輪車夫,無不打成一片,以當地的生活方式,成為這群人的一份子。參與聚會、盡興閒聊,並且樂於嘗試不同的飲食,正是老師的「在地化」,讓他結交了許多相談甚歡的好友,不僅消息靈通,更獲得當地人的信任與支持。

收與不收,許老師的收藏原則

熱愛古文物的許老師,待在越南期間,跑遍大江南北,只為了守護這些屬於越南的記憶。隨著經驗越來越豐富,他也逐漸發展出了一套判斷是否收藏文物的原則 — — 取決於價值,而非價格。

越南中部順化一個名叫「歸仁」的小鎮上,老師遇到了一戶藏有聖旨的人家,正打算要收購,卻被那家人委婉地拒絕。原來,1968年的越戰中,韓國兩個師團在中越掃蕩越共,父親當時被誤認為是越共,即將被槍殺之際,忽然急中生智,拿出了這卷用漢文書寫的聖旨。經由懂漢字的軍官查閱,宣稱自己並非共產黨員,一家子才安然度過難關。聽完這樣驚險的故事,老師不再出價,對他來說,這份聖旨是家族史重要的一部分,必須在這個家庭中流傳下去,能得到這個故事本身就已經令人心滿意足。

除了對擁有者具有深度意義的文物外,老師不收藏的只有一樣東西,糕餅模具。越南有大量手工刻製的傳統糕餅模,用來製作精緻的手工月餅,其工藝之精美高超,確實讓人咋舌。但這樣的古物在越南數量實在太多,而它們多以上好木料製成,笨重而不方便攜帶,因此老師在第一批收藏67個之後,就不再收集糕餅模具了。

1975年前的華人文獻

收集越南古文物一段時間後,隨著研究愈深愈廣,老師察覺自己對越南的華人一無所知,於是開始收集1975年南越共和國滅亡前出版的華語刊物。這類文獻,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無人敢收集甚至研究,許老師背著一份使命感,再次埋首舊書店中,尋找那些越南華人的蛛絲馬跡。

老師的華文報刊收藏 (photo credit黃子晏)

老師陸續在舊書店中找到一些實用文獻,例如當時的畢業紀念冊和報紙。他驚喜地發現,南越共和國有許多使用中華民國年號與繁體字的報紙,據統計有十二種報紙,老師現階段已經握有其中七種,逾三百份之多。老師在收藏漢文出版品的過程中,逐漸將注意力集中在「從漢文到羅馬拼音越文的過渡期」,即中越文並存的文獻,比較兩種文字在版面上的消長,藉此探索文字變化的過程。

一日,老師發現一套關於「儒教」的教科書,有兩份一模一樣的版本。翻看內頁仔細觀察,竟發現兩套書的前任擁有者,在書上留下完全不一樣的讀書方式與筆記,這開啟了老師「先收再說」的獨特收藏習慣。老師經常看到一些看來相似、卻又不完全相同的書籍,每逢此時,老師的做法就是「有幾本買幾本」。此收藏習慣,日後證明其功效卓越:中國西南交通大學的教授造訪許燦煌文庫時,針對多本相同書籍深入研究,發現它們在刻板、內容等方面都有所差異,讓許老師十分慶幸自己所做出的選擇。

結語

老師引越裔法籍的BBC記者范高峰的專訪,歸納他半生潛研越南文化的心得。記者在訪談過程中,多次感動落淚,「這是一個越南知識分子的情懷。」老師這麼形容。多年來,文庫的訪客不計其數,「研究佛教的學者來我這裡,我就拿佛教經典給他看;研究儒家的,我就拿四書五經給你看,學界有個侷限性,都是為了學術而學術,沒有靈魂。」范記者的問題不同於一般做研究的學者,而是以一個越南人的身分,希望追尋越南文化最核心的精神。「越南的核心價值是什麼?就是平衡兩個字而已。」老師如是說道。

老師以一個在越南鄉土耕耘大半輩子的文史工作者的身分,語重心長地告訴聽眾們:「當新南向政策只著重在經濟利益,我們應該捫心自問,是不是還有其他的?要打入越南人的靈魂,不能只靠經濟,殖民帝國都做不到了,台灣憑什麼做到?當越南人餓肚子的時候,他們要的是你的錢;如吃飽喝足了,他們要的是精神層面的東西。」

演講尾聲,老師以此作結:「我深愛越南,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愛上它,也沒料到現在的自己會從事這種收藏的工作,更不想去預測未來的發展。我能肯定的是,我在越南交到了不少知心好友,也擁有一些粉絲,而這些,是沒辦法用錢和薪水堆出來的。」這些珍稀之寶不僅承載歷史與文化,等待來者研究;更是老師走入田野,與人們互動、親近越南土地和天候,富有溫度的心血成果,日後,也將帶著這份熱忱與堅持,繼續傳承下去。

會後合照(photo credit黃子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