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nection and Comparison: from China to the World

專訪卜正民教授

訪談人:張存一、高于鈜、童冠傑、黃子晏、蕭善涓、林婕琳。
▌撰稿人:張存一、童冠傑、黃子晏、林婕琳。
訪談時間:2019.10.23

卜正民老師與訪談同學

Q1. 社群與王朝/Community and state

訪談之初,我們首先好奇,老師在《社群與王朝》、《秩序的淪陷:抗戰初期的江南五城》等著作中,皆關注由下而上的社群網絡互動。這樣的視角是否受什麼研究或學者所啟發?
老師說道,大學時期在孔飛力(Philip A. Kuhn)門下學習,受到他的著作《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Rebellion and Its Enemies in Late Imperial China)影響。該書利用地方文獻與研究,分析曾國藩如何擊退太平天國的叛亂,基層仕紳如何藉由社會聯繫、運用地方力量,抵抗太平天國的軍隊以自保,進一步審思地方社會與官府之間的權力。所以老師自己的著作《為權力祈禱》(Praying For Power)中,也運用相同概念,討論地方仕紳的贊助行為,如何影響佛教的公共性。

老師接著提到,史景遷(Jonathan Dermot Spence)的著作筆法優美,文章流暢;而且與老師的觀點相似:同樣重視基層人物的生活,藉由敘述真實事件,延伸至抽象性的討論。魏斐德(Frederic Evans Wakeman, Jr.)對老師的影響,則在於提出具啟發性的問題,即便分析角度、回答方式有所不同。

我們進一步請教老師轉化既有研究後,如何開創自己的書寫。老師說自己比較關注基層的想法,研究視角著重於基層如何影響國家,而非國家控制基層;國家與基層透過官僚產生聯繫,並思考官僚處在其中的作為與定位。

因此,史料運用方面,老師對於地方史料情有獨鍾──地方文獻較真實且具口語性,相對貼切社會的現象;而政府作為歷史角色(historical actor),官書的書寫常經刻意刪減、修改,以符合政府理想的表達方式,不足以呈現明代基層的真實面貌。其中老師最喜愛地方志,因為它記錄許多光怪陸離的狀況,包括災害的預兆、特殊景象的發生,可以藉此探究人民的心態以及官府應對措施。而透過研究碑文內容,能夠對地方事件的起因、過程與結果有充分的認識;個人日記則是其作者遭遇社會現象後,對於所好奇事物的書寫與討論,這也是老師感興趣的議題。老師喜歡運用不同的地方史料,觀察社會上的新現象與改變,從而研究它出現的意義,以及人群之間的互動關係。

正如上述運用史料的方式,分析方法上,老師習慣藉由特定情境、事件、對話與日常生活經驗,發展成研究社會現象的問題意識;而非直接提出深層的概括性問題。而書寫敘述方面,也由於讀者傾向理解實際案例,會先用具體事件討論當時的社會現象,再進一步解釋該事件在歷史中的意義。老師笑著說,自己的寫法比較隨性,沒有時間綱程的安排,「這算是專屬於我的研究路徑!」

回應我們的請教,老師接續分享了自己對中文學界與英語漢學界研究成果的比較。老師認為,中國的學者擅長使用一手史料,將其組織並且分析;而英語學界的漢學家相對不擅長於此道。但由於中西視角的不同,英語系漢學家反而更能看到一些中國學者不易發現的問題意識;也因為非其傳統,所以他們的分析能從不同視角切入,不會受到傳統意識或史學方法的侷限。而台灣學者兼具兩者特長,既有好的史料解讀能力,同時又能借鑒西方學說觀點,對於既有框架提出批判、反思的論述。

卜正民老師與訪談同學

Q2. 商業與文化/Commerce and culture

訪談中,我們提及在《縱樂的困惑:明代的商業與文化》(The Confusions of Pleasure: Commerce and Culture in Ming China)中,老師十分重視商業與文化的交互作用和發展,若與十七至十八世紀歐洲史研究中有關商業和道德之關係、乃至所謂商業文化(commercial culture)的探討相比,若合符節。不知道老師書寫《縱樂的困惑》時,是否受到歐洲史領域既有課題與框架的影響?

我以前沒想過這個問題」,老師笑著說:「誰提的?提得好!」從學術觀念的傳播而言,傳統歐陸政治經濟學家、思想家往往將商業化(commercialization)與當代道德、文化問題深相連接;馬克思卻視商業化為資本主義經濟發展的必然結果,論述轉而集中於經濟結構本身,將文化面向置若外緣。早期中國現代史學受馬克思主義領導,也出現類似的書寫偏重。「但到了我這一代,甚至更早的學者如傅衣凌,」老師說,「研究興趣已不止於經濟如何運作,更擴及經濟發展如何改變了人們對世界的觀察與感受。」

老師指出,環繞著資本主義而產生的情感與道德轉型,長久為西方社會文化史研究所重視。70至80年代的英國,「新左史學」(New Left)的強勢傳統萌芽;相對於以往馬克思史學獨重經濟史的特質,新左批判地思考資本主義如何衝擊人民生活。以活躍年代正逢英國資本主義形成的莎士比亞為例:分析資本主義因素對文學創作的影響,既看到創作者所處世界的變化,也理解這種變化在何種程度上形塑了創作者的生命與社會位置。「早期中文史學沒有這種思路,」老師說,「所以我們從『先輩們』的研究語境脫出,轉入社會與文化史面向。」這種轉向很可能受英文乃至歐洲史學書寫所影響。

在《縱樂的困惑》一書中,老師指出充斥於晚明保守知識份子間的龐大焦慮感:對於人民穿著、言談、遊樂、閱讀的快速發展與翻新,知識分子回應以嚴厲的道德批評,流露出對陌生現象的困惑與恐懼。這種心態可理解為某種社會張力的反映,但,張力的源頭是什麼?「對我而言,商業的發展正是此時社會與文化變遷的主要驅力。」而另一方面,「對士人而言,他們又如何將商業化與社會秩序的解組聯繫起來?」

對照前述歐洲史研究脈絡,與自身學思發展,老師認為如此問題意識的確受到歐洲史影響。但是,當寫的是中國,使用材料是中文史料,關懷便落在中國的歷史世界內部的論述。「所以,書寫的想法(idea)來自歐洲史,書寫本身卻必須具備中國史的樣態(form)」,老師說。

進一步看,歐洲史與中國史的關係,在此並非歷史書寫的單向借用、移植,毋寧存在著一種雙向關係(reciprocal relationship)。老師認為,在彼此地位平等的對話情境中,處理不同時空的史學研究能從對方角度來看待欲探討的歷史課題,比較的意義便在於此。「作為一位歷史學家,我越來越常這麼做。」老師說:「總是尋找著一些在其他歷史脈絡看過的東西。有時候你站在『這』,看不清故事的全貌,需要一些發生在『那』的事,來顧及全局。」

透過比較以獲得更充分的觀照,而不同時空的聯繫亦由之建立。例如,在《維梅爾的帽子:從一幅畫看十七世紀全球貿易》(Vermeer’s Hat: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and the Dawn of the Global World)一書中,老師並未尋求劃一標準以處理歐洲與中國的貿易發展,而是透過細緻的比較和特殊歷史環境的探討,建立起橫跨全球的近代貿易網路。「比較研究很難,因為很難做到對等。當我們比較兩個案例,太容易用某一方的論述,壟斷有關另一方討論空間,」老師說,「到最後,我總傾向尋求聯繫 — — 當我認為某些事情值得比較,我也認為他們存在著聯繫。」

卜正民老師與訪談同學

Q3. 全球史/Global history

老師長期投入全球史研究,著作斐然。從《維梅爾的帽子》、《賽爾登先生的中國地圖》到近日出版之《大國:中國與世界》,敘事上的起點由歐陸而逐漸走向中國,針對這般書寫的轉向,我們請老師略述思索歷程的積累和發展。

「我想我只是不再只對中國史有興趣,而關注世界各地的歷史。」老師笑道,預告自己接下來會回到《賽爾登先生的中國地圖》那部分研究,書寫約翰.賽爾登的傳記及其地圖;因為儘管他是個從未到過中國的英國人,卻恰好身處一個有趣的歷史交會點上。老師也保證自己不會離開中國史,只是喜愛處理很多主題,「我喜歡做不同的計劃,但明代經濟史還是我的本行,而且我會繼續做下去。」

但論及研究轉向,老師認為其實沒有特別的原因。最初於多倫多大學教書時,偌大的歷史系中只有老師一人講授中國史,研究生也沒有人做相關領域。老師苦笑著說:「如果身處中國研究中國史,那麼你就是學界的核心;但如果在加拿大研究中國史,就會很邊緣。」為了與同事討論,也為了更深入參與西方的歷史學界,老師開始從世界史的角度思考;而1990年代接收到許多全球史相關理論後,老師更是無法停止世界史相關的閱讀與思索。

「但現在不一樣了,」老師說,當彭慕蘭的《大分流》出版後,愈來愈多中國歷史學者使西方史不得不將中國納入思考,「近二十年來,中國史已然成為世界史的一部分。」老師說,很慶幸自己能參與這個轉變的現象,因為我們不能只從西方觀點來看待這個世界,而應該更宏觀一些。唯一的限制,是需要投入許多時間閱讀非中國史、以及與中國無甚關聯的史料,以至於老師說自己似乎不算一個多產的中國史學者,但他也笑道,「反正一天有這麼多個小時。」

老師饒富興味的說,「世界從我還是個研究生那時到現在已經大不相同了!」而這也是驅使他研究全球史的重要因素。老師在1976年進入研究所,而中國不久後改革開放,世界因為中國的轉變而有了很大的變化。因此,以一個學術興趣源於中國的歷史學者來說,老師對整個世界皆很感興趣,畢竟這正是中國扮演了重要角色的場域,中國及其歷史是世界的一部份。於是老師總結道:「我認為是整個世界的轉變,致使我轉向全球史的研究。」

卜正民老師與訪談同學

Q4 建議/Advice

訪談尾聲,我們請教老師對於台灣的歷史學系學生有何建議?老師首先從自己的教學經驗談起,分享對於各國學生的觀察。對老師而言,教加拿大學生相對容易,因為「我知道他們在學校學了什麼,知道他們有什麼概念,也很清楚如何著手重塑這些概念。」但對於來自大陸的部分學生,有時必須先拆解他們的思維,才能引導他們像歷史學家一樣批判性的思考;老師也有過少數台灣學生,認為他們更加靈活,並擁有較佳的適應能力,得以從不同角度思考世界。

「台灣學生應該善用自己鄰近中國、根植於相同語言,以及了解中國文化的優勢,這些會是你們的長處;」老師建議道,「而你們另一個強項,則是對於整個世界有更多的了解。」或許因為我們對自己的生活及世界,相對於大陸學生不抱持焦慮而戒備,故與世界的接觸較多,無論對於單一地域或整體國際關係,皆有寬闊的認識。

言及於此,老師反問我們,這些其實是台灣學生與香港學生兼有的世界觀,但兩者的差別又存在何處呢?訪談同學指出,一方面或許是因為香港學生擁有完備的英語教育;而台灣學生以中文學習之餘,有時思想會受到語言因素的形塑。「那是很棒的觀點!」老師笑道,不過以近年遇到的學生而言,英語程度已經較以往好上許多了,台灣學生已然具備足夠的英語優勢;然而我們仍必須多學習日語、韓文及越南文等語言,「如此一來,」老師再次強調早先演講中所述,「你們所處的位置將成為中國和世界之間的橋樑。」

老師與訪談同學合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