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迷霧山林中走來:與洪廣冀老師同行一趟跨界的學思歷程

訪談人:王安珩、何孟哲、陳維振、吳凡宇
▌撰稿人:王安珩、何孟哲、陳維振、吳凡宇
▌訪談時間:2022/12/19

▌受訪者簡介:

洪廣冀老師,畢業於台大森林系學士、碩士,哈佛科學史系博士,現任教於台大地理資源暨環境學系。研究領域為地理學、科學史、環境史和科技與社會研究。

 

從森林學到人文社會科學

在洪廣冀老師的課堂、研究室中,老師總是能帶著我們的思緒穿梭在林奈、達爾文、林務局、中央山脈之中,有時埋首於史料、有時邁入實驗室,也有的時候踏上一座座高山,遇見各式人與非人。我們不禁好奇老師究竟是在怎樣的學思歷程中走上這條路?這些看似應分散在截然不同領域的東西又是如何在過程中逐步連結起來?

老師回首過往求學經歷,雖然中小學階段時便著迷於做科展的樂趣,但也在考試壓力下處於十分壓抑的環境。大學考上台大森林系後,對森林生態、生態解說、採集與分類等「博物學式」的知識都相當感興趣,也喜歡跟著登山隊爬山。老師特別提到不似今日較為開放的山林,當時台灣山林頗能滿足探險慾望。在那個剛禁伐天然林的年代,台灣保育運動興起、越來越多邊緣團體在這過程中得以發聲,老師也意識到這些山上不只有森林,有著許多開發痕跡,也是許多人生活的家園。

因此,洪廣冀老師在碩士班時選擇以新竹的司馬庫斯為中心,研究森林經營與人的關係,台灣森林是以排除哪些人為代價形成?科學經營的林業是立基於怎樣的社會整治?其中又有什麼協商、利益分配過程?為了釐清這些問題,老師逐漸走出森林系,到當時與司馬庫斯有連結的地理系學習,也為了理解當地泰雅族議題而到人類系修課。

碩士畢業後,老師原先繼續在森林系就讀博士班。在劉翠溶、柯志明等老師的指導下開始邁入歷史課題,處理日治與戰後台灣林業、資本主義與國家治理間的糾葛。試圖兼顧歷史學、地理學與人類學學習的同時,洪廣冀老師也漸漸想看到更大的世界,於是毅然決定放棄原先學業而申請國外歷史、地理、人類學等研究所,最終選擇進入哈佛科學史系就讀。

科學史系與科學史

為何老師最終選擇的是哈佛科學史系?在那裡,老師又收穫了什麼樣的經驗?

我們問起洪廣冀老師,他便說明道:哈佛科學史系要求研究者要對自身研究領域有一定的知識基礎,如若想研究生物史,學生必須對生物科學本身有相當程度的了解。因此擁有森林系訓練背景的老師得到該系青睞就讀博士班,便希望延續過往關懷,處理台灣林業史的課題。

來到哈佛科學史系後,老師修課時採取選定自己最擅長的課題(環境史、生物學史)和同自己較不相關的課題(醫學史、身體史)作為策略。因原先的導師意外離開哈佛,老師轉往主要透過書信、傳記等史料研究的達爾文專家Janet Browne麾下進行研究。在其指導下,老師開始研究到過往在台灣不太有機會涉獵的十九世紀演化論。同一時間,老師逐漸體認到在系內做台灣林業史課題不太受待見的現實,因此他後來所找到的出路是:將既有的知識背景與西方主流學界的焦點做結合,並用以完善自我。最終,老師決定於博士論文探討東亞地區在達爾文革命中的定位。研究過程中,老師發現身為達爾文好友的美國植物學家Asa Gray在論證達爾文理論於植物學當中的作用時,使用許多來自日本的標本材料。之所以存在標本的跨國交換網絡,牽涉到美國當時在太平洋海域擴張的行為。受到這一線索的啟發,老師便得以將東亞置於美國擴張的歷史脈絡中展開理解。

談及一路以來對科學史領域的理解,老師如此解釋道:「如同有專門講述君王將相或庶民大眾的歷史,科學史是在講述那些科學研究者的歷史。」他提到,在當代被封為亙古真理的科學,其發展的歷史是長期遭到忽視的。如今學者們開始體認到,這些「硬道理」也需要被討論「何以發現」、「何以獲得正當性」、「何以成為權威」的歷史,而科學史便負責處理上述課題。

從哈佛畢業後,在機緣巧遇之下,洪廣冀老師來到台大地理系就職,並以其相當於對十九世紀生物地理學的研究成績,勝任對地理學史相關課程的教學。如今老師在台大中常教導給我們的科學史、環境史課題,很大程度都是源自於這段在美進修時期的學習。

關於歷史學

前面提到,老師在森林系時便接觸許多人文社會科學知識,到了博士班更受惠於歷史學訓練。身為歷史系的學生,我們也十分好奇老師由其自然科學背景出發的視角,是如何看待被視為人文學科的歷史學。

老師提到在歷史學研究中,檔案文獻與口述訪談是兩項重要材料,我們認為洪老師對於這兩種材料的想法和運用經驗很有意義。老師近期執行了針對林業從業耆老的口述歷史採集計畫,我們因而對老師在口述歷史上的想法感興趣。關於這部分,老師分享了他在林業史研究中體察到的遺憾。洪老師就讀森林系時,正處在台灣伐木事業戛然而止,林學知識價值一落千丈的時刻,因此老師並未深入接觸台灣林業經營的相關技術實踐。等到近期老師有意拼湊起這一歷史發展的斷點時,台灣的林業學者多已凋零,錯過了實際取得前輩口傳其經驗與觀察的時機。這一份遺憾,讓老師清楚體認到歷史記憶的重要性,也感嘆當年的自己與社會缺乏對於保留歷史的意識,而此一案例,也讓我們知道口述歷史具有時限的脆弱性質與寶貴之處。

洪老師也分享了在哈佛大學科學史系上許多實際操作歷史研究的經驗。當時,系上要求博士生必須離開校園,在長達一年半的「自我放逐」中遠赴各地的檔案館蹲點,翻閱統整如海一般的檔案資料。老師說明,學習掌握各式檔案文獻,從中消化、產出一份論述,是一位歷史學者必要的養成過程,而身為研究近代歷史的學者,熟稔於辨識和運用筆記、書信等手寫稿更是重要。過程中會遭逢許多挑戰,像是如何規劃長途移動的生活、與陌生環境的人交際,以及如何排解不斷漂泊而生的寂寞,並在這樣的環境下駕馭龐雜無序的史料而完成研究。

最後,老師結合在地理系任教的心得,點出歷史學與地理學交流的必要性。老師指出,地理學與歷史學分別主要處理時間與空間,是講述一件事情最重要的兩個座標。但由於近代地理學學術發展呈往科學靠攏的趨勢,導致了關心當代卻較拙於處理變遷的情形。對照於此,歷史學雖然擅長處理變遷,但也面臨缺乏對各地域異同、地方紋理的掌握,顯露史學在空間面向的匱乏。因此,老師鼓勵歷史與地理兩學門的重新結合,期待其中的優秀人才能同時抓住兩大軸線推展研究,也勉勵大家可以兼具運用GIS系統與資料庫、史料檢索和詮釋的能力,期許年輕學子們能做出更好的歷史敘事。

給高中生的話

我們接著詢問老師,在高中與大學階段有的人喜歡的東西很多,卻難以決定要往何處專精;也有的找不到自身興趣,對大學生活感到迷茫、不知所措等問題。

洪廣冀老師先分享自身經歷。老師是在大三、大四年紀較為成熟且學習意志較為堅定的時候才開始面對要求較大量的閱讀與學習量的課程,過程中雖然辛苦但是因為知道自身所想要的而較能應付且越念越有興趣。所以老師在教授低年級必修課時,認為與其直接給予學生過於繁重的課業,更希望學生能在期末交出一份自己感興趣且盡己所能的報告。即使學生不知道自身興趣而找不到努力方向也沒關係,反而認為這是必經的過程。

老師說,從歷史經驗而言,時間的尺度會影響我們看事情的方式,學生必然會經歷迷惘、高壓然後再迷惘這樣洗三溫暖般不斷交替的過程,才能夠知道自己是誰,以及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所以每個人經歷的任何一段時間在個人的時間尺度中可能會扮演某種角色,但是在當下你無法知曉其對於人生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影響是什麼。以無論是在高中抑或大學的學習上,迷惘或是高壓的各種各式各樣的體驗加總起來就會變成自己以後的樣子,變成自己的興趣,所以只要好好地用力地去過日子就對了。

我們也問道老師對於新課綱下學生的學習,老師表示可以體會到新課綱下學生的諸多迷惘及擔憂,但也不願回到過往聯考時期考試佔據一切、師生間權力極不對等的時代。因此老師認為相對而言新課綱仍是往好的方向發展,也可以理解其精神。但是沒有一個制度是完美的,尤其是一開始必然會存在許多問題,所以我們要設法讓他變好,嘗試讓新課綱的精神長出血肉。

如我們問道許多人對於新課綱學生製作的學習歷程會有能透過各種資源包裝、套模版的疑慮。老師認為大學教授們也有意識到這個問題,並舉自身科展經歷為例說明對學習歷程的看法:雖然老師過去科展做的是觀察並鉅細靡遺的紀錄蟾蜍交配行為這種看似「很土」的研究,但仍得到當時台大老師們的鼓勵,認為科展的意義是栽培這種自然觀察能力,未必需要國高中就進入大學實驗室做過於艱深的題目。因此洪廣冀老師鼓勵認真的高中生,新課綱未必如此絕望,因為老師們還是看得出來高中生們做得是不是真東西、又到底是不是真的對所申請的科系領域有所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