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思潮:洪子偉老師論台灣哲學的啟蒙與反叛

撰文:張存一


台灣哲學?

「過去一百年台灣哲學的主軸是探討『存在/反壓迫』的課題,即在思想、價值上,乃至於語言和文化等面向,解釋自己存在的條件。」

這是洪子偉老師一開場,替台灣哲學描繪的輪廓。

但這樣的輪廓,究竟從何浮現?

左為主持人 鄧敦民教授,右為講者洪子偉教授。

哲學是西方文明的基礎,強調以理性與邏輯來窮究事物的原理。然而,對事物的討論不能抽離歷史的脈絡,從十九世紀以降東亞世界的歷史脈絡觀,哲學便是「現代化過程中,從西方引進的系統性邏輯思維」,換言之,應在「西化」的挑戰下,思考「哲學」這個概念如何在東亞發展出特殊的關懷偏向與詮釋途徑。在聚焦台灣本島之前,老師特別注重清國(乃至後起的中華民國)與日本兩方對西方哲學的接收與轉化。

清國方面,自1861年開始的洋務運動,便認為中國器物文明雖落後,但「精神文明進步」,1903年,建立現代化教育機構,仍將哲學排除在高等教育之外。

下至清國覆滅,中華民國出現,五四運動時期,知識分子方引進流派多端的西方思潮,大致而言,分成(一)胡適領導的「自由派」,以美國杜威的實用主義為體構,(二)以熊十力等所組成之「保守派」,引介德國哲學來詮釋中國傳統思想,(三)陳獨秀等倡議的「左派」,傳播馬克思主義思想。自由派與保守派在戰後台灣哲學主流發展中成為兩相抗拮的力量,並以此形式回應、承續了台灣哲學的「反壓迫」命題,此待後述。

日本方面,與清國洋務運動約略同時起,便積極吸收西方文明的方方面面,1868年創辦開成學校作為研究與教授西學的官方機構,民間學者也有系統引進英國效益主義、自由主義等思潮。1877年,東京大學成立,文學部包含史學、政治學與哲學,是哲學第一次以現代專門學科的名目出現在東亞教育體系中。

站在知識史的角度看,自明治時期被動吸收西方知識,到大正時期,開始有京都學派的反思與轉化,進而在1942年更有學者提出「超克近代」(overcoming modernity)說,強調揚棄由西方文明給予的「近代」,並由日本為東亞世界開創思想主體。投諸政治社會背景,「超克近代」未嘗不與日本的軍國主義道路互為表裏,「八紘一宇」等東亞戰爭論述,便呈現出此日本哲學近代發展轉折之一斑。

作為日本殖民地的台灣,便是在反抗日本同化思維的情況下,積極為自身主體建立近代性語彙的論述。此即「存在/反壓迫」命題的歷史開端。

以上脈絡,也揭示出老師所認為的「台灣哲學」,並不只是「任何在台灣島上進行或進行過的思潮」,而毋寧是「以追求台灣主體性為前提的哲學運動」;例如,清領時代開始的傳統中國經學,是否算是「台灣哲學」?老師認為,判準在其方法論而非主題。1917年林茂生(1887–1947)發表的〈王陽明の良知說〉,雖然對象亦是傳統中國思想,方法論上,卻沿西方哲學的理論概念與方法,論證王陽明(1472–1529)的良知說能否和笛卡爾(René Descartes, 1596–1650)、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4)的良知說比較;這種積極為既有思想尋求新詮釋,創闢對自身文化的新理解途徑者,更適於放入「台灣哲學」的框架下討論。

在此前提下,方能討論台灣哲學那與土地、社會、文化息息相關的精神傳統。

課題、實踐、精神傳統

老師認為,「存在/反壓迫」的命題在早期台灣哲學中,體現為對存有論的探問與反抗當權者運動的實踐形式。而這樣的實踐形式,關係到過去武裝與思想的反抗傳統。在此,老師建立了一個新穎的後設歷史解釋:「烏溪流域的反抗精神」。從早期的原漢對抗、民變械鬥,乃至抗日事件以及文化運動,烏溪(今大肚溪)橫貫的台中、彰化、南投等地,始終涵括了事件的發生範圍,質言之,烏溪地區累累而起的反叛意識,提供台灣哲學在反抗日本同化的脈絡中,以各種可能的實踐運動來探討自身實存的歷時性傳統。臺灣哲學的反抗特徵並非憑空出現,而有其時空脈絡。這也呼應洪耀勳以「風土」關來探索文化的理論觀點。

這樣的精神傳統,在台灣哲學的發展史上來說,可以具體化為三個時期:日治前期、日治後期與戰後發展。而分期之中,涵蓋了哪些人物與思想?老師透過簡單的故事敘述與時段的歸納整理,一步步把湮沒許久的歷史碎片,編列成通往當代、枝葉紛繁的知識系譜。

思想的系譜:書寫與體認

老師舉出22位哲學家,分別是:李春生(1838 -1924)、林茂生、周再賜(1888–1969)、郭馬西(1892–1972)、劉明電(1901–1978)、洪耀勳(1903–1986)、林秋梧(1903- 1934)、張深切(1904–1965)、廖文奎(1905–1952)、陳紹馨(1906–1966)、郭明昆(1908–1943)、莊雅子(1909–1998)、楊杏庭(1909–1987)、曾天從(1910–2007)、吳振坤(1913–1988)、黃彰輝(1914–1988)、黃金穗(1957–1967)、鄭發育(1916–1996)、張冬芳(1917–1968)、蔡愛智(1911–1998)、林素琴(1923–2015)。

這些看似陌生的名單,在當時的時代有何特色?首先,老師指出除了李春生以自學神學與漢典學習為主,出身日治時期,他們都經歷過現代化教育的洗禮,其中有7位留學歐美,足跡遍布哥倫比亞大學、芝加哥大學、海德堡大學、劍橋大學等,再者,其中便有2位女性,在當時無論中外的知識界,都可說是非常特殊的現象。

名單在此,則所謂「台灣哲學家」,為何很少聽人談起呢?老師說,戰爭之後,尚健在而願意回到台灣的哲學家們,因為活動上與當權的戒嚴體制多所衝突,如廖文奎與台獨理論的緊密牽連,大多被政府當局列為黑名單,捕緝、流亡,乃至客死異鄉者比比皆是。寡少的流通造成今日認識的不清。再加上遺留下來的日文史料本身為較難為今人所理解,在語彙翻譯上更常大異於今見之翻譯,且檔案在年歲更迭後往往散逸不整,種種體制與文本的原因,讓哲學家們的人生與思想黯淡遺落於歷史記憶之外。

提起那22位台灣哲學家,老師如數家珍,每個人背後都有一段故事,顯示特殊的經驗與哲學上的不凡成就。散記數例如下:

廖文奎除在戰後與台灣共和國運動關係緊密外,在英美哲學界早有其影響力,但以其思想傾向,長期無法回台,最後客死香港。

蘇薌雨曾是台大心理系重要的老師,年輕時在北京大學留學,和金岳霖與胡適做研究,後來轉往東京大學心理系念書,中日戰爭爆發時,偷渡到中國參戰,國民軍事將領看他有日文才能,便請他做日文翻譯宣傳,之後到廣西大學任教,隨國民政府撤退來台而輾轉進入台大。

林秋梧,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家,用階級鬥爭視角建構了「左翼佛學」理論,對比晚數十年東南亞如越南等地出現的馬克斯主義佛學運動,林秋梧的嘗試在東亞世界可說前衛非常。

又如曾天從,曾在戰爭時期往滿州國教書,並在日本出版《真理原理論》(1936),以德國哲學巨匠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存有與時間》(Sein un Zeit, 1927)中的哲學系統討論什麼是「真」,深得日本哲學家桑木嚴翼(1874–1946)欣賞,不僅親筆為此書作序,並推薦曾天從進入東京帝國大學西洋哲學研究所深造,曾天從的思想與境遇可說與戰前日本哲學的脈絡緊密相連。

另外,黃金穗也是京都學派田邊元、西田幾多郎(1870–1945)思想的重要傳人,戰後,在二二八時期流亡沖繩,據說為了避禍,回國後一意鑽研較抽象之形式邏輯,他在台大授課口碑極好,甚至殷海光(1919–1969)也要去聽講。

林素琴是日治時期唯一完成哲學學業的女性,戰爭晚期,台北帝國大學校方為使高年級學生學業得遂,於1945年8月終戰前夕發布臨時畢業書。戰後亦曾在台灣大學任教。

……。

「所以,怎麼會沒有台灣哲學?」老師說。

問題是,這些散落的故事如何在歷史脈絡中置放、重構?

日治:戰爭與「實存運動」

從上述歷史分期時段來看這些哲學家的發展,以1937年中日戰爭全面爆發為日治時期的分水嶺,許多第二代哲學家或離開台灣,投入高等教育體制內,轉為純學術研究。大部分在滿州國、日本或中國日佔區等等。如前述曾天從曾在東北瀋陽農業大學執教。原則上,德國歐陸哲學仍深受日本傳播所影響,但諸如鄭發育、洪耀勳等,則是親赴美國學習實用主義。當代思潮在台灣哲學家多樣的學習歷程中留下各種痕跡。

儘管在戰爭時期,哲學家多流離海外,但日治時期仍發生了具有標誌性的長期哲學運動,即所謂「實存運動」。1988年廖仁義老師就指出台灣哲學的反支配特徵,包括林茂生、洪耀勳、陳紹馨、林秋梧等,都參與了這波曲折綿延的思潮,從以歐美哲學作為思想武裝與行動策略,努力反對皇民化教育的推展,進而發展成對台灣本土的社會反思與文化建構,總而言之,是尋求主體性的過程。在老師的歷史敘事中,「實存運動」可說是台灣哲學發展的重要雛形。其影響乃及於戰後各種反對當權者壓迫的事件與組織。

戰後哲學

許多人以為,台灣哲學在戰後即斷絕,戰前的主體性思維等課題無從繼續發展,乃至於認為所謂「中國哲學」取代了台灣哲學,但老師指出,根據陳瑞麟老師的研究,即使戒嚴時期仍約略可分為三派:保守中華文化擁護者的新儒家,胡適與殷海光為首的實證自由主義、黨國體系下的三民主義學者,這三派都承認引進科學的重要,但對傳統儒家是否與科學或民主互相矛盾等問題上產生巨大歧見,乃至於在政治社會的行動實踐上產生衝突。例如,殷海光對蔣政權的反抗除有其自由主義的民主價值外,邏輯實證論也含有批判保守派的重要因素;理論與實踐交織構成的行思軌跡,構成立場之間牽涉繁複的張力。

而戰後另一個值得注意的課題是存在主義的引入。和共產主義有緊密聯繫的存在主義為何能進入台灣?老師戲稱,很大一部分是從文學界,透過隱晦的小說與詩作「偷渡」進來的。而蔣介石政權為和法國哲學左傾立場抗衡,甚至特別選送了一批學生留德學習存在主義與之抗衡,但存在主義本身並未消失,反而獲得不同觀點的沖激而更為盛大,成新思潮激盪的重要場所。

在思潮論辯的層面外,黨國思想控制的氛圍下,學術自由的風氣仍在台大哲學系悄然延續。在洪耀勳擔任系主任的1950到1972年間,學院方面不但支持陳康、殷海光等實證自由主義者在《自由中國》暢所時論,而如曾天從研究馬克思哲學亦安然無事,他更大膽聘用政治犯家楊斐華,傅偉勳,王曉波等,同時也有意識的招募台籍新秀趙天儀,郭博文與林正弘等。這段白色恐怖下的學術自由,可視為日本帝大系統和中國自由派學者的合作,對抗威權政府無所不在的思想滲透。然而,洪退休沒幾個月,著名的「台大哲學系事件」就發生了,學術自由毀於一旦,但西方民主與自由主義的火種落入黨外運動。被解聘教師李日章加入康寧祥團隊,台大與輔大哲學系的多名學生亦投入黨外雜誌的運作,如《八十年代》的邱義仁與廖仁義,《新潮流》的田秋堇和劉守成,以及《新生代》、《政治家》與《自由時代》的鄭南榕。

老師認為,所謂哲學並非憑空而出,而是在所處時空中有其連續性。從繁雜隱晦的事實中揀選曲曲折折的脈絡,台灣哲學的發展如是顯影。

解嚴後:今日主體性的思索

老師進一步提到解嚴後,為打破「中國哲學會」資源的壟斷,1996年在林正弘、洪裕宏、方萬全倡議下「台灣哲學會」在中研院歐美所宣布創立;這個歷史事件應放在當時學術界本土化的風潮中觀看,包括從「中國社會學會」更名為「台灣社會學會」,開始西方理論實質轉化等思索的社會學學界等。而這些本土化的力量,大多在設定既有權威的前提下,尋找反抗的力量,「台灣哲學會」的立會宗旨便在於「以民間力量致力於對台灣學術之學術探討,也將致力於推動台灣哲學多元的研究與教育」。

綜觀百年行路,曲折散亂的事件之間,可曾存在一致或發展著的課題與精神?老師指出,對主體性存在的追問,以及由之而來,對既有權力環境的反壓迫意識,長久綿延在眾多思想之間;今日,延續這種追問與意識,既是考掘與詮釋歷史記憶的重要參考,更是我輩自身存在與行動的條件。

講後合影。

重返白色陰霾壟罩的校園──陳翠蓮老師談四六事件與白色恐怖

撰文▌曾信豪
編輯▌史志:台大歷史系學生會學術部

「我有一個請求,今天晚上驅離學生時,不能流血。若有學生流血,我要跟你拚命!」

自從太陽花學運引用傅斯年校長的這句名言後,「傅斯年神話」再度成為熱門話題。然而陳翠蓮老師提出:「在白色恐怖時期的傅校長,真的能夠保護台大學生,並維持台大的自由學風嗎?而在四六事件以後的各次學潮、匪諜案中,傅斯年又擔任什麼樣的角色?」於是,陳老師以「四六事件與白色恐怖:兼論傅斯年的角色」為題,帶我們回到1949的那一天……。

講者陳翠蓮老師。

當年,在文崇一教授的課堂上

四六事件到今年已滿七十周年,隨著民主化後檔案開放,我們可以獲得更多資訊。但一般人對四六事件的理解仍相當片面,這是因為關於四六事件的討論,在威權氛圍下長期被噤聲。直到1990年代的學術研討會,尚有教授分不清四六與六四事件。

老師也遲至1985年,才首次聽聞四六事件。當時就讀政治所碩二時,老師修習社會學系文崇一教授開設的「社會階層專題」,有天文教授在課堂上突然說起:「啊,你們不知道以前多恐怖。我們一覺醒來,宿舍的學生幾乎被抓光了。」

老師隨即到圖書館尋找四六的相關書籍,卻完全沒有資料。要到很後來才知道,文教授當時是台大歷史系的學生,跟後來因案槍決的同學于凱一樣當流亡學生,在1948、49年不幸地經歷了一連串的政治風波,而當時的台大校長就是傅斯年校長。

傅斯年校長任職台大僅有1949年1月到1950年12月短短兩年的時間,但是地位非常的崇高,尤其是「保護學生」的形象深入人心,也有諸多研究者提到傅校長崇尚自由學風,保護師生免於白色恐怖。1950年12月,傅校長在台灣省參議會備詢後去世,更引發各界紀念,台大校園中也出現傅園跟傅鐘。

但是,「一個大學校長有多大的自主空間來保障學校的自由與自主?」陳老師問。

「在威權體制下,黨國會推崇一些典範或偉人讓民眾歌頌,如蔣介石、蔣經國總統都是這樣被詮釋出來的,傅校長也不例外。」老師指出,「在獨裁體制下,所有新聞資訊都被控制,民眾無法自然形成對事件的看法或評價,但是民主時代,我們已經可以根據檔案與史料,對這個事情有進一步的認識,同時對傅校長做更細緻的評價。」

四月六日以前發生了什麼?

1949年的4月的國民黨,在國共內戰中已兵敗如山倒,中共即將渡江。當時中共的宣傳戰績相當良好,使民主黨派與青年學生對政府的無能腐敗感到厭惡。事實上,從1945年底西南聯大開始罷課示威後,訴求「反飢餓、反內戰」的學潮已蔓延到中國各地。1947年,當時大學不多的台灣,也加入了這波學潮。到1949年4月1日,最後一次國共和談要展開前,南京各大專院校又共有6000位學生走上街頭,在國府軍隊鎮壓後,爆發嚴重衝突。

「所以四六事件發生時,當局便認為,這兩地的學潮背後都是由共產黨策動串聯,要推翻統治當局。」陳老師說。

但是四六事件發生的脈絡與之不同。事件起因是3月20日台大學生何景岳、師院學生李元勳因腳踏車雙載,被中山派出所警員取締。當晚,便有學生前往派出所抗議,要求警察總局局長出面處理。後來督察長龔經笥出面,被誤會冒充局長,於是學生們因人多勢眾,便將龔經笥與第四分局長林修瑜,帶回新生南路台大宿舍留了一晚。

「同學想想看,學生抗議,最後卻把官員劫持到宿舍,這是多嚴重的事?但是台灣的學生還不了解事情嚴重性,只覺得出了口氣,但是大陸學生知道,這件事情如果走法律途徑,罪責一定很重。」老師認為過去的研究或口述歷史都忽略了這一點,因為軟禁警察一事,確實對政府嗣後的處理影響甚大。

事情鬧開後的隔天,台大與師院的學生就決定前往警察總局抗議,總局長劉監烈在重大壓力下,也道歉並同意五項要求,讓學生們認為「警察也不過這樣。」,因此覺得可以跟當局對抗。不久,3月29日,學生在台大法學院操場(後來的社科院)舉行營火晚會時,就決定要組成全省性的學生自治聯合會。

「傅斯年先生當日曲突徙薪之遠見」

「過去我們對傅斯年校長的印象,就來自於時任警備總部副總司令彭孟緝的口述歷史。」根據彭的口述,可以看出在學潮發生後,陳誠與彭孟緝曾把師範學院院長謝東閔、台大校長傅斯年找來,準備要鎮壓學生。謝東閔鞠躬後表示不再擔任師院院長,但是原因不明,後來國府派劉真整頓師院,而傅斯年則說出了篇首的名言,表示自己會保護學生到底。

「但事情的全貌,要等到更晚的《陳誠回憶錄》出版後,才有更完整、更清楚的紀錄。」在《陳誠回憶錄》中我們卻看到,為求安定而「肅清匪諜」的要求是傅校長主動提出,嗣後陳誠也表示「匪諜的大本營,就在你的台大和師範學院。」

於是:「他(傅斯年)當即表示贊成說:『你做。我有三個條件:一、要快做;二、要澈底做;三、不能流血。』」

如果我們把彭陳兩人的話對照起來,可發現彭的回憶僅說了一半。老師指出:「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比較傅斯年跟謝東閔,在四六事件中的態度。謝東閔在彭孟緝的紀錄中,是一個沒有用的人。但是各位想想看,如果在現在的時空,軍警要去鎮壓逮捕學生,一個校長說沒有辦法,之後選擇不幹;一個說要澈底、要快、不能流血。那麼,我們會怎麼評價?」

「更多的檔案也讓我們知道校方的態度,顯然,校方事前是知情的,而且是主動的。」老師在嗣後進行口述歷史時,更證實「警備總部人員無法辨識學生,是學校收發室職員隨警總人員到宿舍,持逮捕名單一一指認。」當時也有些高中學生與新聞記者,被這波掃紅行動波及,當時被捕的建中學生張光直就回憶道:「臺大學生都相信學校與警備總部合作。」這也官方檔案中獲得印證,如訓導長鄭通和就曾配合保安司令部「陸續逮捕匪諜分子三十餘人」,但事實上並沒有這麼多「匪諜」。4月6日凌晨發出的警總預備逮捕名單中,其實僅有政治系的曹潛與上海學運有關,但也不確定是否為共產黨。「很多被逮捕的學生,其實只是學生自治會的幹部。」

台大的逮捕行動比較溫和,然而師院有兩個宿舍與軍警衝突,甚至鍋碗瓢盆都拿起來打。後來軍警便全部抓到警局,一一查核後才放回來,最後真正送法院的,其實僅有三個人,台大學生反倒有38人被捕。但是,四六事件與劉真擔任校長後「整頓學風」,使師院學生有36人失去學籍,其中又以教育系為多。台大反倒因校方與特務機關已有協議,打擊面較小。

在大逮捕的當天,台大學生營救會隨即成立。學生們認為既然上次腳踏車雙載事件都能安全落幕,警察局還給出道歉,這次應該也能救回來。開會時校長與訓導長都有出席,學生也要求由傅校長帶頭至警備總部抗議,但傅校長表示:「他在台大的目的是以校園安定為第一要務,所以不會帶學生上街頭。」

4月15日上午,學生自治聯誼會舉行記者會,由學生會會長林榮勳報告,因本省籍的林不諳華語,又由盧覺慧代為翻譯。之後校方以「校長與訓導處事前毫無所知」,分別記兩人兩大過與申誡處分。校方認為盧的犯行應該更重,因為組織記者會的主要是這群鬧學潮的大陸學生。

綜上所述,老師指出台大校方的立場是主動肅清匪諜,以求校園安定,也因有傅校長坐鎮,讓特務機關放心,因而並未像師院嗣後尚派人整頓。這一切就如陳誠所述:「此一工作得以順利進行,實出於傅斯年先生,當日曲突徙薪之遠見。」

白色恐怖氛圍下的台大

四六事件經過月餘的5月19日,台灣便進入戒嚴時期,但白色恐怖與掃紅的開展比戒嚴開始還早。老師指出,當時早有許多學生因為不滿當局,於是加入中共地下組織,比如1948年下半被破獲的新民主同志會案、滿洲建國大學學生案等等。但因此時還適用一般司法審判,用刑法內亂外患罪來論罪,因此含括四六事件等三案,刑期大概是十個月到五年。1949年6月實施《懲治叛亂條例》後,動輒死刑或十年以上徒刑,並且採用軍法審判,因此五零年代的政治事件判決與此前的有極大差別。

1950年的台大風波頻起,4月先是台大醫院的內科主任許強等人被指為共匪,5月歷史系學生于凱等人也被逮捕。這些學生或研究者可能是社會主義者,甚至可能有部分是共產黨員,但是因為調查與研究都還很有限,無法確定數量。可以確定的是,很多是活躍學生、各個學院學生自治會幹部、以及四六事件救援會的學生等等。

至於台北市工委會案(即許強案)中傅斯年校長的角色,風波初始時傅校長對學校裡面有六位教授涉入匪案非常關切,也要求特務機關要審慎查核,並且好好照顧。孰料,保密局局長毛人鳳回復這些人「確認是共產黨員,供認不諱」並且還附上筆錄。

離奇的是,這份筆錄是寫在傅校長的元旦扭秧歌事件報告後面。

這份報告是1950年年初元旦晚會中,有職業學生檢舉表演者跳共產黨的扭秧歌。校長於是指派訓導長去查,發現這些人都是青年軍,不可能是共產黨員,而這群表演者裡面就包含了于凱。

所以這份筆錄明講許強案件,寫上扭秧歌事件,暗示台大校方上次竟然縱放匪諜,于凱案未完待續。傅校長開始時不太相信,後來態度轉變,在判決結束前便要求教育部准予將副教授許強解聘。

「為什麼傅校長會有這麼大的轉變?」老師指出傅校長其實在此以前,已經受到最右翼的報紙聯合圍剿,說他以自由主義名義包庇共產黨,再加上許強案與于凱案的三重壓力,他開始積極地與有匪嫌的學生教授劃清界線,也就有了如此重大的轉變。

不久調查局便來文,指出之前縱放的于凱也是匪諜,于也供出許多同學,所以調查局認為學校應該協助逮捕。傅斯年隨即多次寫信給蔣經國報告校園情況,表示他對於青年軍有長期的監視,訓導處也有考核機制,並分析青年軍們在四六事件營救會中的角色,不斷表示他並沒有怠忽職守。蔣經國回函答覆後,傅校長仍不放心,又寫了三四次長信,說「于凱本人在校時,表面無何異狀」,後來又派人到于凱宿舍查訪,表現出積極辦案的形象。

于凱案牽連很廣,裡面很多都是四六事件救援會的學生,而且判刑很重,比如于凱、張慶便被判死刑。但同樣是救援會學生的張以淮案,就判得比較輕,最多只有感化三年。因此老師注意到一個現象:判刑比較輕的人,背後通常有黨國關係。比如張以淮的父親便是黨部書記長、台糖某研究所所長。可見白色恐怖事件判決不只是按照認定的罪刑判決。此外,白恐事件也有另一面向,即「共匪案重判,台獨案輕判」,並不是單純按照罪刑。

由於台大一直發生匪案,從台大醫學院到熱帶醫學研究所,事件層出不窮,而且「該院人員,幾全屬台籍,弟無從下手」。因此傅校長寫信給保密局保安處長林秀欒,主動要求情治單位監視、布線。

綜上可知,當時學校的訓導處與校長,都向當局提供學生十分具體的涉匪資訊,傅校長也跟彭孟緝、林秀欒有密切的通信。可見校長並不能撐一片天,保護學生的自由活動,甚至校長本人也是白色恐怖氛圍下的受難者,以至於他必須主動表現對校園匪案的關切。

但是在部分案件中,也是由於傅校長的介入,學生才得以釋放。比如在法學院支部案中涉案的林榮勳(四六事件時開記者會的學生會會長),便是一例。後來林赴美求學,成為第一代在美台獨運動的倡議者。

政治如何進入校園?

在四六事件之後,黨國體制也開始在校園扎根。

先是1950年6月的〈戡亂建國教育實施綱領〉。根據綱領,從小學到大學,依序有生活與倫理、公民與道德、三民主義、國父思想等科目,從教育深植黨化思想,雖然《自由中國》曾大加批判,但也無法撼動政策。

1950年12月,「知青黨部」成立。當時國民黨認為會丟掉大陸是學潮所致,所以要有效控制學校,台大成為第一知青黨部。隨著學校不斷設立,知青黨部愈來愈多,台大黨部也獲得「孔知忠辦公室」的代號,而校長成為黨部主委,訓導長即是黨部書記。1952年,教官進入高中以上校園,灌輸三民思想並執行保密防諜政策。

在校的單位以下,學院設置區黨部、學系設置區分部,各年級又設置小組,每個月都要開會,監視思想不純正的老師學生,同時執行上面傳下來的任務,並且吸收最優秀的學生到覺民學會,他們會固定到調查局去報告校園情況。所以不再只有校長與訓導長,黨的布線可深入全校各地。

1958年,中等以上學校又設立「安全室」,對學校教職員進行「忠誠調查」,此室後來改稱人二室。此外,學生的休閒娛樂也在救國團控制之下,學生社團也有部分由黨所組織。這樣嚴密的校園控制,一直到1980年代才鬆動。

當黑暗將要退卻……

1980年代因應台灣社會民主化的要求,戒嚴統治已經開始動搖。在1983到1990年間,學生呼籲廢除審稿制度、代聯會主席普選、政黨、教官退出校園。這些工程到1990年代才完成。

從1983年開始,就有許多台大的學長姐們前仆後繼,不斷被記過或留校察看,試圖打破威權體制。當時的虞兆中校長因為對學潮的態度不夠強硬,任期很短就被換掉。但事實上在他的任期內,大學論壇停社、醫訊被解散,當時最活躍的報紙,現在只剩大學新聞還在。

繼任的孫震校長時期也有甚多學生運動,先是大學論壇被停社,之後又有普選遊行、李文忠退學事件、台大學生日遊行等等,因此處分學生也最多,記過、留校察看、退學的都有。這些學生後來大多活躍在政治或教育界,比如徐進鈺(任教台大地理系)、林國明(任教台大社會系)、吳介民(任職中研院社會所)、林佳龍(從政)等等。他們要求民主化,要求移開黨國的手,過程其實相當艱辛,直到1990年代推動大學自治才算稍告一段落。

轉型正義,該怎麼轉?

「黨國遺緒會在民主化後自動消失嗎?」陳老師問道。黨國對大學的控制長達31年,其實很難根除,比如從近期師大的王金平動員事件,可以看出掌握學校運作核心的集團還未被動搖,甚至台大的校長遴選事件也可以放在此脈絡理解。

「我們是在威權的土壤長出的,快要凋零的花朵,因為他的土是不適合生存的。」老師指出社會上並沒有引起大家重新思考的機制,因此,我們對傅斯年或蔣介石神話的討論,很多僅限縮在學院之中。老師投入傅斯年的研究,不是僅要指責傅校長為抓耙子,而是要據此理解特務機關控制台大校長的情形。

僅僅作出極端的、直接的詮釋不是最合宜的,應該是有更多的思考或論辯。」老師如是說。

台下也有人提問道:「請問推動轉型正義的困難在哪裡?」

「我也覺得很奇怪,可是關心的人大概都在這裡。」老師無奈地笑著說。

老師認為轉型正義工作的推動,必須由政府進行,比如真相調查、檔案開放、賠償受害者,以及民主深化下的教育、再評價,都應該由掌握資源的政府推動。過去我們花了兩百億賠償,真相卻仍然朦朧不清,雖然2016年蔡英文總統選舉時,便將轉型正義列為政見,但是許多工作因為選票顧慮還是不能做。

民間當然也有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在推動台灣歷史教育工作坊等工作,但NGO團體也是小眾,頂多帶來幾千人,而且沒有金錢與資源,即使不斷出版、演說,成效也不彰。有次,老師去高中演講,還有校長問她「正義為甚麼要轉型?」可見轉型正義的概念,離讓社會大眾理解仍有很多努力空間。

老師認為戲劇也許能透過感動人心,引介轉型正義的概念,這方面韓國比我們做的好很多,已有很多轉型正義相關的電影,而且好看。台灣大概只有返校獲得較大社會迴響而已。台下的葉天倫導演也回應道,由於他正要改編郭松棻先生的〈月印〉,對白色恐怖有些許的認識。但他聽完老師的演講後「對事件更模糊,沒有辦法下定論,說四六事件是什麼。」或許戲劇需要扁平一點的結論,用那個結論去擴散成劇情,比較容易讓大眾依附上去。而且還有許多事件不清楚,所以創作者大多會選擇不碰。老師則認為部分爭議性的問題,勇敢的創作者可以先跑在前面,傳遞給社會,讓創作跟社會像打桌球般,一來一往慢慢建立共識。

在演講的最後,老師簡單地概括了整場演講:在二二八事件後,學生如果有機會就會想跟官方對抗。比如四六事件的源頭,只是因違規被取締,就能聚集這麼多人,便可以明白當日的氣氛了。同時,當局也害怕學運會影響政權,因此與謝東閔、傅斯年兩位校長商議,最後透過整肅換得了校園長期的沉寂。

自由主義者傅斯年校長在白色恐怖的角色,也值得我們深思。我們不能簡單說他是加害者或是共犯,畢竟他當時的處境也很困難;其二,他是個強烈反共的學者,雖然他是五四健將,但他認為台灣當時的學運已經被共產黨操作,因此做出這樣的處置也尚能理解。(更詳細的討論請參考陳翠蓮老師的〈白色恐怖時期的台大校長傅斯年(1949–1950)〉一文。)只是,過去的「傅斯年神話」,把這些複雜的面向都忽視了。

「白色恐怖過去的討論都是扁平化的,但是內部的狀態、參與者的角色可能很複雜,需要我們去了解,才能更加立體。」也許,當我們從逐漸開放的史料中,慢慢爬梳出歷史的複雜面向時,真正的轉型正義才會出現。而在台灣這座島嶼生長的我輩,才能從威權氣氛的雲霧中走出,看到遙遠天邊的曙光。

講者陳翠蓮老師。

延伸參考書目

一、白色恐怖與傅斯年
1、陳翠蓮、李鎧揚,《四六事件與台灣大學》。台北:台大圖書館,2017。
2、陳翠蓮,〈白色恐怖時期的台大校長傅斯年(1949–1950)〉,《台大歷史學報》62期,2018年12月,頁213–265。

二、1980年代校園改革與民主運動
1、范雲編,《新生代的自我追尋》,台北:前衛,1993。
2、鄧丕雲,《80年代台灣學生運動史》,台北:前衛,1993。

反思史學:王明珂老師採訪

反思史學:王明珂老師採訪

王明珂老師為中研院史語所院士暨現任所長,以游牧民族人類學、民族史和歷史人類學之相關研究見長,對於族群認同、社會記憶等相關研究多所闡發。結合歷史學與人類學的研究取徑,老師的學術研究和現實關懷是「華夏」與「華夏邊緣」之形成與長期互動,至於今日所謂多元一體中國內的漢族與少數民族。著作有《華夏邊緣》、《羌在漢藏之間》、《英雄祖先或弟兄民族》、《游牧者的抉擇》與《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等。

訪談人:歷史一黃子晏,歷史二王威、張存一、高于鈜。
撰稿人:歷史二王威、歷史一黃子晏。
訪談時間:2018.12.7.

左起為:王 威同學 黃子晏同學 王明珂老師 張存一同學 高于鈜同學

個人學思歷程

學科的對話

訪談之初,我們想請教出入於學科界線並取得極多成就的老師,當初為何選擇從歷史學轉向人類學研究。不過老師認為,自己其實並無所謂的轉向,正因為歷史學在探討對象方面,研究的是過去人類社會,抑或人類社會之關係,與任何社會人文學科殊途同歸;而本質方面,作為一門綜合型學科,更需與各種學科交流對話,因此老師對人類學、經濟人類學和社會學等相關著作皆有些涉獵。而回憶起接觸人類學的契機,老師則是於讀歷史系時便開始修習人類學、社會學相關的課程,研究所也持續閱讀這兩個學科的著作。此外,老師因為想研究上古史,碩士論文做古代的羌族,故亦曾至中文系修習甲骨文金文相關課程,以輔助歷史學的研究,可見科際整合的幫助。傑出的人類學家與社會學家都會在其研究中關注人類歷史脈絡,老師並以Foucault為例,他研究各種人類社會議題時都是置於歷史脈絡中進行討論。

華夏邊緣研究

至於為何選擇研究華夏邊緣民族這樣特別的主題,老師回憶起初碩士論文對羌的研究是作歷史文獻的爬梳;到了哈佛大學,當時唯一開設古代相關研究的便是考古人類學家張光直先生,哈佛人類學的課程與相關訓練給了老師相當大的啟發,並改變老師在博士論文中對羌的研究取向。老師提到,其實在碩班研究時,自己已經對羌是否為一個民族抱持懷疑,博士論文便是深化對此問題的分析,研究羌在中國人心目中作為一「西方非我族類」概念之指涉空間人群變化。雖然研究「羌」,然而老師認為自己的博士論文寫的並非少數民族的歷史,而是華夏邊緣形成與變遷的歷史﹔「羌」作為華夏邊緣,隨著歷史變遷,「羌」所指的非我族類也進一步向西邊漂移。隨著論文的完成,老師進一步注意到,當時中國西南的確有一群人自稱為羌族;然而,若根據自己的研究,不應存在這樣的認同,那麼這群人究竟為何如此自稱呢?

帶著這份疑惑,老師動身前往當地了解實情,兩三天的踏訪後,答案便呼之欲出了,據當地人轉述,「羌族」這個民族稱號,是外來者給他們的,也是近代他們才知道的。然而,若僅僅滿足於此答案,便無法開拓出更宏闊的視角和問題。經歷人類學訓練薰陶的老師,於是進一步探問:那麼在成為羌族之前,當地人的認同體系如何?什麼樣的歷史記憶支持這樣的族群認同?由是開展出了長達十年的田野調查及口述歷史,試圖探明在近代民族認同進入西南邊緣之前,當地的族群認同,以及當地以什麼樣的「歷史」來建構此認同體系。後來,認識本地以「弟兄祖先歷史心性」來建構的歷史記憶後,老師進一步反身思考,那麼華夏及世界所有主要文明所流行的「英雄祖先歷史」是否也是一種歷史心性下的建構?老師表示,其實邊疆、邊緣社會就像一面鏡子,我們將本地「奇特的」神話與歷史作邏輯化理解後,再把鏡子照向我們自認為熟悉的歷史,將之奇特化,進而以同樣邏輯深入分析它們。

族群研究之於台灣

我們請教老師,對於族群認同和歷史記憶的研究關懷,如何反身思考台灣的現況或研究?老師回應,對典範歷史建構之反思不僅對台灣有所啟發,舉世文明社會皆然。以老師提到的兩種歷史心性 — — 弟兄祖先和英雄祖先歷史心性 — — 為例,羌族村寨人群的歷史建構是為第一種;此中,無先來者,無後到者,亦無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然而反觀當今世界各地人們相信的歷史,卻多是英雄歷史;我們置身在英雄歷史內在語境下,討論誰是征服者之裔,誰是被征服者之裔?誰是英雄的嫡傳後代,而誰又是英雄的姻親或庶子之後。以台灣社會的主流歷史記憶來說,也是英雄祖先歷史;強調鄭成功及其他大陸來台之英雄祖先功績,來區分征服者(漢系移民)與被征服者(原住民),以及區分老居民與新移民。若我們對這樣的典範歷史照單全收,缺乏深刻反思,那麼我們對此歷史造就的社會現實便缺乏反省與批判,就會認為族群之間的畛域是理所當然的。若以學術研究的視角,這些歷史記憶、族群認同其實是被社會建構的,建構歷史記憶背後又蘊含著現實社會的權力關係。

對相關研究的想法──歷史心性與思想史

我們就個人目前學習所關照的問題請教,希望老師能分享自己在學術研究方面的思考與建議,老師則一一慷慨回覆。關於歷史心性能否應用在思想史研究,老師認為歷史心性與思想史所討論之對象有些差別。思想史研究的對象大多仍屬一時代社會重要人物及其思想,社會菁英及他們所承繼、領導或開創的思想潮流。與當前中文學界所稱的心態史、心性史較注重「常民」有些差別。老師認為自己所稱的「歷史心性」與思想史、心態史的研究對象皆不同。它指的是一種社會中流行的更基本之「歷史」建構法則,與本地人類生態有關,因而與人類社會緊密結合。

人文學者的現實關懷──台灣農村社會調查

針對目前正在進行,由行政院農委會委託中研院進行的「台灣農村社會文化調查計畫」,我們也向作為計劃主持人的老師請教,計劃與老師對於族群認同的學術研究與關懷是否相關。老師則說,接下計劃其實與自己對族群認同的研究沒有太大的關係,反而和《反思史學》提到的人類生態等問題較有連結。老師提到過去擔任中興大學文學院院長時,便非常強調「實務、實學、實作」之學術研究。接下此計畫,便是認為學問要針對實際社會問題(實務),基於堅實的田野與文獻資料及對它們的分析(實學),最後以研究成果來進行社會實踐(實作) — — 這調查計劃便是奠基在這樣的精神上。

至於計畫的目標和展望,由於台灣農村社會有很多問題,老師自承接下此計畫,並不表示有信心能解決台灣農業與農村所有的問題。而是希望人文及社會科學之學者們自問,除了批判外我們對許多社會問題是否能有積極的建議與作為?因此對於台灣農村問題,老師希望中研院人文社會科學同仁們能透過此計劃,由跨學科的「人類生態」角度,建立包括環境、生計、社會、文化且彼此聯結的台灣農村資料,以及基於此資料對台灣農村問題有更深入的理解。

給大學生之建議

跨出學科的界線

對於有志從事學術研究、且有心實踐歷史學、人類學跨學科對話的後進學生,老師也不吝分享自己結合兩者研究的心得與思考。歷史學研究過去發生的事件及人類社會,人類學研究當代人類社會。老師指出,若我們探究人們在什麼樣的當代社會環境下以特定方式記憶與回憶過去,或相反,探究人們如何因特定的過去記憶所產生的行為而影響當代社會,自然必須打破歷史學與人類學間的藩籬。

以老師自身的研究課題而言,若以人類學研究框架,則應採訪當代羌族的經濟生業、環境、社會組織及認同等等。若以歷史學進入此研究,則會採集羌族的口述歷史以及文獻記載的羌族史。然而老師在田野研究中關注的則是,羌族在其環境、生業、社會、文化之人類生態情境下如何記憶歷史,也就是關注歷史記憶和當代社會間的關係。譬如,一位羌族追獵鹿到了另一個寨子的邊界,鹿跑進了對方地盤內,他進入或不進入別人地盤追鹿,受到其歷史記憶的影響;如歷史記憶告訴他,這個寨子的祖先與我們寨子的祖先為弟兄,因此侵入他們地盤會破壞兄弟感情,所以他止步。由是可知,歷史記憶深深鑲嵌在當代社會情境中,決定人們行為模式和認識世界的方式。總結來說,老師認為歷史學系不應自我侷限於一個學門,當我們在不同學科之間游移轉換時,可以看見每個學科都存在不同的偏見,我們應該大膽地對這些偏見提出質疑。

超越文本的視野

文本分析是歷史學系與人類學系學生應具備的重要能力,老師於《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中,對於文本表徵與情境的對應關係之於文本分析的影響有很重要的觀察,因而訪談中也分別對人類學系、歷史學系的學生提出建議。以人類學而言,過去的研究方法常是前往田野地,紀錄土著的生活,晚上獨自書寫田野調查紀錄,根據自己的記憶。最後,返國後再根據自己的田野日誌及記憶完成一本民族誌。然而老師認為,這樣的方法有很多侷限,因個人對外在世界的觀察與所獲記憶往往是選擇性的,受自身文化、社會身份與學科典範知識的影響。

對此老師認為,人類學家若能在田野採錄本地人的口述並化為文本,將之作為田野所見社會現象表徵的參照,彼此連結、相互比較,如此可以避免個人社會文化與學科訓練帶來的偏見。如老師過去作羌族研究時,即會採集本地口述歷史,將之文本化後,分析其中的符號和結構,再與所見民族誌資料作一對照。因為口述文本自身有其結構、符號,與社會現實結構與符號相對應,因此我們得藉以驗證或修正自己在田野調查中所見、所獲。此外,對於民族誌的重複檢證也涉及多元田野的比較;要檢驗田野所見表徵與文本的關係,便必須以多點田野的方式來採集民族誌資料與相對應的口述歷史,以此觀察它們之間的相應變化。就如同老師在《反思史學》一書中所作的凹凸鏡比喻,必須將這個凹凸鏡置於不同角度來檢視一鏡下物件,如此我們才能進而了解凹凸鏡自身的特性和此物件的本質。

循著同樣的思考理路,歷史學系的學生也要認知到文本自身具有某種偏見,我們不可能真的知道歷史事實,然而我們卻可以知道文本書寫者的偏見。舉例而言,中國史書書寫傳統中,常出現的「英雄徙邊」的情節模式,如:徐福赴日本、箕子到朝鮮、泰伯奔吳乃至楚將莊蹻入滇,這些英雄都被邊疆土著推舉為王。我們回到凹凸鏡的比喻,把鏡子移動到不同的地方,鏡面便會映照出不同的面相,我們可觀察到一種變化邏輯 — — 「英雄徙邊」便是一種文本情節模式,它對應的社會情境模式便是我族中心主義偏見。老師說,這樣的研究其重點不是討論個別歷史事件是否真實,而是從一個個表相中直探底下的本相,去了解這些被記憶書寫的歷史情節中隱含的華夏自我中心偏見。如此偏見獨獨存在於中國歷史脈絡中嗎?實則不然,老師以著名歷史人類學家Marshall Sahlins 與斯里蘭卡裔人類學者Gananath Obeyesekere 就夏威夷人和庫克船長之間互動歷史之爭論為例,指出類似的自我中心偏見其實也存在於西方歷史脈絡中。

構築知識的網絡

當我們請教對於相關課外閱讀與學術嘗試的建議,老師認為就人類學而言,即是多閱讀相關的民族誌書寫,少讀理論性的著作。因為理論終究是奠基於過去學者對人類社會的分析與討論,並由複雜的社會現象抽繹出來,對於我們思考、認識複雜社會有一定的幫助。但理論只是思想導引,然而我們最終要了解的是人類複雜社會,而非理論,況且「理論取向」經常讓我們的視野變成狹隘。廣泛閱讀民族誌以瞭解社會的方方面面,藉由時間的沉積,形成一套自己的知識網絡,任何理論和案例皆能置放在網絡上得到驗證和啟發;就好像一張蜘蛛網,網眼太大,書的內容都會滲漏而出,若網絡夠密,一點小現象都能造成整張網的震動,從而獲得啟發。老師並提醒道,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終究是要面對現實而非理論問題。以自己在美國念書的經驗來說,當學生於課堂上引用了一個理論,老師便會請學生試舉一例說明,若舉不出來,即知道自己對此理論還不理解或此理論是空虛的。

至於歷史學作為綜合性質的學科,老師則建議要廣泛閱讀各種社會科學的相關著作,如社會學、人類學和心理學都是歷史系學生要旁及的學門,只要閱讀面夠廣泛,就不容易被自己的學科綁架;文獻的閱讀亦然,要將它們視為一個個社會表徵來閱讀。同時老師也提到多語學習的重要性,學生趁著年輕時多學習不同語言,就能接觸更多元的資料。此外,單一語言所蘊含的多元性也是相當重要的。

研究道路與現實關懷

談到未來研究路上的選擇,老師強調,應該跟隨議題開展出自己的視野與道路。若一個問題可以讓研究者作為終生探尋的對象,這樣的議題便不單純是歷史性的問題,而是面向現實社會的問題;跟著問題的思考理路走,而非執著於理論,研究便可以繼續不斷被深化,以及觸及更多問題。

至於對學術之外的活動投入有何建議,老師則認為對人文社會學者來說,關照現實是必要的。投入現實的同時,作為學者也應當謙虛地反躬自問,自己所關注的面向夠不夠全面?視角有否受到個人社會位置與學科偏見的影響?在此,老師引用Bourdieu 的《Reflexive Sociology》指出的一些研究偏見,如缺乏對自身身分的反思,此則諸如階級、性別和族群等;又如被自身學科基本法則所框限。實際上,這兩點與前述人類學的田野侷限深有異曲同工之處,可見脫離學科的束縛,面向歷史真實或社會真實,始終是老師的重要關懷。

給高中生之建議

訪談幾近尾聲之際,我們也詢問老師對於想就讀歷史學系的高中生有何建議,認為他們應該有怎樣的準備與特質?若於高中求學階段游刃有餘、時間充裕的話,老師認為可以多閱讀小說等課外書籍,倒未必要讀許多歷史類的書,因為考量到歷史書籍往往帶有一些偏見,高中生閱讀時不免會受其影響。對想選擇歷史學系的學生,老師建議要將眼界放寬,不要侷限在自己學科中,多關注其它人文社會學科的相關知識,將來自己走的道路也會寬廣許多。

從成功湖到醉月湖畔:採訪林百尉學長

林百尉學長,歷史學研究所碩士班、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兼任助理。在這次訪談中,學長和我們從求學的歷程、其中的嚮往,聊到現在研究的內容,與研究過程的心得。

訪談人:歷史一李宜軒。
撰稿人:歷史一李宜軒。
訪談時間:2019.1.4.


 

大學生活:進入學術與釐定方向

我們眼中的中國史助教,他的生活是這樣的:在課餘時間,他在文學院研究室從早上九點讀書直到晚上十二點,其他時間在中研院的研究生獎助計畫下,每週到史語所一兩天,協助指導教授的計畫工作。除了協助老師的研究,也會去研究室找老師,討論自己的研究計畫和著作。

在這樣的研究生活之前,我們問到他以前在清大人文社會學院學士班的大學生活。清大人社綜合了人社院的所有資源,大一時藉由導論初步認識各學科,大二了解自己有興趣的方向後,則選一主修和副修,他選擇主修歷史,副修中文,後來改副修人類學。雖然這裡整合了許多不同專長的老師,但是相對其他系所四年的訓練,專業訓練比較少。因此他說,自主學習是非常重要的,也就是你對於有興趣的領域主動去閱讀,有問題時再向老師預約討論。

不過他說,他大學一年級的時候經常在玩,幾乎每天看日出,也交了女朋友,過著在「混」的生活。直到大一下學期修了臺灣史學者張隆志老師的課,雖然領域並不相同,但老師鼓勵他往學術發展,以及嘗試寫書評,給他非常大的鼓勵,因此立下做學術研究的方向。

在對經學的興趣之下,他大二開始修經學課程,由於追溯思想脈絡的傾向,一路從漢代往上到春秋,讀書的過程再接觸到西周的金文、傳世文獻等等,又繼續往上接觸到傳世文獻以外的考古材料,所以開始接觸考古學和古文字學。後來發現目前考古學界在東亞史、中國史領域中非常興盛的研究領域 — — 晚商,並開始接觸晚商研究。

他由張光直先生的《中國青銅時代》開始晚商研究的學習。張光直先生是他的老師 — — 史語所黃銘崇老師的老師。兩位老師都強調跨學科、跨領域的視野和研究方法,從考古學、古文字學(甲骨文與金文)、青銅器、傳世文獻,到社會科學模型理論,用不同的材料去拼湊出歷史圖像,而他也打算從這個方向去開展研究,繼續發展老師的研究成果。

進入學術界:期待與實際

一如他大一立下進入學術界的目標時,還不知道學術界是什麼樣子,我們也好奇的問到他對於學術界最初的想像和後來的理解。

他說,在學術研究的路上,每天都會有許多焦慮,這種焦慮是隨時都在想有什麼問題、如何解決這個問題,以及需要用到什麼材料、要用到多少時間,還必須考慮在學術界多認識一些志同道合的求學者。大學的時候聽說學術界總有人和人之間學術上或關係上的衝突。但是在中研院,他發現這其實是其次,重要的是必須靠自己努力或與別人協作、合作,做出優秀的成果,為學術研究貢獻一份心力。

他在中研院的學習也和大學時的自主學習連結──老師不會隨時要求讀書,所以當老師給了一個可以深入的方向,他不只讀一本書,還會思考老師開這本書的用意為何,並再找更多相關的書來讀。當他把老師給的一個方向拉成一條線,再成一個面,就可以把握時間和老師討論讀書的心得,循著線索慢慢往外去擴展自己的知識。

藉此延伸,他和我們分享讀書、研究的兩個層次──如果讀的是一手史料,除了讀懂它、知道它提供的訊息之外,還要做分類和定位,並了解這條史料在自己所做的題目之下是怎樣的角色。而如果是讀二手研究時,像是論文、學術專書,做摘要會有助於快速掌握這本書的精華,接下來同樣定位它和自己的研究的關係,以及連結這本書和自己過去讀過的書之間的關係,並了解它在學術研究的脈絡裡有什麼樣的貢獻和地位。

回想大學時期對學術界的期待,他說當時只要聽到幾個學者的名字就非常興奮。進入臺大歷史學研究所和中研院史語所後,除了熟知的學者及其著作愈來愈多,更在指導教授的教誨下,一步一步學習如何作出最好的研究。「之前黃老師說,讀書不要囫圇吞棗,讀一本書、讀一篇論文之後要定位它,不要只是單純知識的紀錄。一手材料、二手研究的研讀與定位,以及如何在熟悉所有材料和研究後達致『綜合的藝術』,這是層層相扣的東西,我自己也還在永恆的求學路上。」

從新開史-由廣而精的學術之路:採訪張瑞林老師

從新開史-由廣而精的學術之路:採訪張瑞林老師

▎簡介

張瑞林老師,畢業於台大政治學系國際關係組,法國史特拉斯堡大學暨德國海德堡大學博士。現任台大歷史學系助理教授,亦是國際知名的古希臘文紙莎草學家(papyrologist)。於台大任教前,曾於UCL (倫敦大學學院;派駐牛津)、IFAO (法國開羅東方考古研究院)及ÖAW (奧地利國家科學研究院)擔任研究員,目前同時主持跨國考古研究計畫,在埃及法Fayyum (尤姆州)進行發崛與文物研究。

訪談人:歷史一 黃子維、歷史一黃子晏、歷史二張存一。

撰稿人:歷史一黃子維。

訪談時間:2019.1.11.

左起為:黃子晏同學 黃子維同學 張瑞林老師

▎多方涉獵 ,不排除任何可能性

談到申請歷史系的高中生,是否需要具備什麼心態的時候,老師笑答:「沒有什麼特別的!」正當我們驚訝的同時,老師接著說,在他看來,只要保持好奇、開放與自我批判即可。他認為在大一大二之前的我們,依舊處於逐步探索的階段,不宜抱持過多的成見,或是給自己設限太多,而應隨時觀察大環境與知識氛圍的變遷。不要將視野縮限在漢語世界,而忽視了其他可能性。在摸索的同時,也要持續溯及自我,經常反問所學對自己的意義,無論這個意義是源自於學習本身的喜悅,或是對於未來就業的助益。

▎興趣可以廣泛,研究應當專精

此外,老師也鼓勵大家在大學期間,除了修習身處東亞文化圈的我們應具有一定知識的日文,以及較具學術討論價值與科學性的法文與德文,也可以多去旁聽其他文史哲相關系所的課程,或是接觸更多考古學、人類學的相關書籍。但在通讀的同時,應重質不重量,並試圖在大一期間發掘一個自己有興趣的主題,再以此為基礎擴張、深入研究。對於立志進入歷史系的學生,老師推薦大家去讀希羅多德的著作,「讀起來非常有趣」;也不妨多涉略文學,特別是19世紀至20世紀上半期的法文與英文文學。

▎在潛移默化之中累積自身實力

瑞林老師接著分享自己在台大求學期間,常常窩在文學院圖書館中,翻閱一些塵封已久、來自日治時代有關西洋古代的文獻特藏,殊不知後來誤打誤撞地進入了相關研究領域。談到在大學必須的生活體驗時,「去開發一些屬於你自己的經歷吧!」老師說;像自己大學時,便曾跟隨環保紀錄片導演,去澎湖的小島上協助拍攝,擔任收音員。有些過去大家以為尋常的工作,到了自己手上之後,用新的角度去嘗試、觀察,能有不同的發現,工作中也可培養與人合作的習慣和能力。瑞林老師說,有時候一次的人生經驗,其實難以評估它所帶來的影響與價值,而生命經驗的充實往往會在無意間影響你自身的發展。

▎讀歷史,能當飯吃嗎?

面對外界對於歷史系是否能與職場專業做結合的質疑,他認為歷史學系是具有高度學術專業、並培養靈活處理資料與解讀能力的系所。無論當時進入歷史系的想法如何,在用心研習畢業之後,皆會對人文學科領域具備可觀的知識厚度,並學會跳脫既陳的理論與意識形態框架,以看待形式多樣的文本,而且擴及解讀種種現象。保持謙和的精神,勇於接受批評、主動參與更多的討論、持續思考而將表象脈絡化等等,是歷史系學生應該具備的素養。瑞林老師相信,無論同學未來從事學術或在其他領域發揮,史學與文本分析的專業,皆是自由開放的社會所不可或缺的創造動力。

排球少女急轉彎:採訪張書維同學

訪談人、撰稿人:歷史一張嘉真。
訪談時間:2019.12.21.

「歷史系像排球場。」書維說,剛結束大一上學期,她用自由與迷惘形容在這裡的收穫。排球來來去去,都由自己選擇要不要接下這一球,在歷史系沒有老師會限制學生發展的方向,然而沒有嚴謹約束的反面也意味著沒有明確指引,初來乍到,書維沿著邊界摸索,幾次蹲下再跳起,試圖在文本與全新的大學生活之間,尋找一條舒適的路徑,通往球網的另一端。

穿梭球場:進入歷史系前後

高中時期的書維選擇自然組,最後因為學測成績分布,來到台大歷史系。她不諱言臺大的確是吸引她就讀歷史系的因素之一,加上從小喜歡閱讀歷史小說,以及母親的職業又是歷史老師,因此對於「歷史」不乏熟悉的親切感。書維對於未來沒有太遠大的規劃,像所有新生活的開展,踏上不甚了解卻仍興味盎然的起點。

進入歷史系以前,書維猜想歷史系是由大量的文本組成,然而文本的意義不在背誦,而是吸收後再產出的根基,透過討論開展不同觀點對歷史議題的多元想像。討論到許多人對歷史系與未來生涯規劃是否有關聯的疑慮,書維認為歷史系蘊含了知識性以外的用途,大量文本所培養閱讀、理解、統整資料的能力,將來也許能廣泛應用在各個領域。她並非單向地期待學習歷史可以帶給她現成的能力,而是透過自身的理解與轉化讓學習歷史本身成為一種技能。

然而真正待在歷史系的日子,書維坦言偶爾也會感到茫然。不同於高中歷史課程系統性的建構知識基礎,明確地將一套歷史藍圖放進學生腦中,大學端的歷史教學則相對零碎,卻有無限可能的知識點。老師想要帶給學生的是思考史料的各種角度,深入的部分則端看學生挑選有興趣處鑽研。如果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就會被原地踏步給困住,眼看身旁的人接連投身喜愛的領域,這局該結束了嗎?踩在進退兩難的賽末點,書維看見邊線以外的可能。

調整方向:帶著學習方法出走

書維一直以來的課餘興趣便是閱讀小說,無論是中文或外文都十分喜愛。在發現自己在歷史系沒有歸屬感以後,她在走回高中自然組的方向,與挑戰相對而言較陌生卻喜愛的文學領域之間擺盪。一學期的歷史學習並非虛度,書維認為在閱讀非現代的小說時,相關的歷史背景知識可以幫助她更快融入文字之間,有意無意為她鋪墊未來可循的方向。

回首這學期的訓練,書維覺得自己帶走的是學習方法。在與大量文本對決的過程,她逐漸摸索出交流的重要性。與同學一起閱讀文本再互相討論,能用相同的時間換取更深更廣的收穫。在這之前,她沒有想過要學習是一件可以協力完成的事。

「在這裡也是有很開心的時候啊!」提起排球系隊時,書維眼神閃閃發光。排球場教會她自由地探索,抓住機會就用力跳起去攔住屬於自己的瞬間。看著身邊確切肯定自己方向,抱有滿滿熱誠投身歷史的同學,書維更時時提醒自己要找到真正有興趣的領域。「學姊們都叫我以後再雙主修回歷史系,繼續跟她們一起打排球。」她笑著說,中途轉向就能看見雙倍的景色,書維期許自己現在所學的歷史知識,能成為應用在未來的根基。

吹破泡泡:嘗試一個新的你

「進入歷史系以前,我好像把對未來的想像限縮在一個泡泡裡。」書維說,用自身曾經的迷惘與憧憬鼓勵像她一樣不確定的高中生,新增一個選項到人生藍圖之中。即使書維在學測成績出來以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可以嘗試文組,但突破自己以為的框架後,得到的是意想不到的收穫──思考的可能性與學習的方法。帶著歷史的眼睛拓展不同的領域,也許下一次低頭回望,就會發現原來是歸所。

廣闊而詢:花亦芬老師訪問

廣闊而詢:花亦芬老師訪問

受訪人簡介
花亦芬老師現任台大歷史學系教授,研究範圍自藝術史涵及社會文化史。本次訪談中,老師省思大學教育與歷史學的性質,並指出同學進入歷史系可能的學習途徑和收穫。

採訪人:歷史二張存一、歷史二凃峻清、歷史一黃子晏。
撰稿人:歷史二張存一。
訪談時間:2019.1.2.

左起為:凃峻清同學 花亦芬老師 張存一同學 黃子晏同學

一、大學教育中的知識與人格

「高中同學應該先想清楚:進大學讀書是為了什麼?」談到高中生的科系選擇,老師指出:「不論科系,你得到的收穫很大一部分取決於:自己用什麼樣的心態進大學、面對大學;要學什麼?怎麼學?」

事實上,進了大學如果還像高中,只知應付成績,覺得技能的灌輸就是學習的一切;例如選擇進入歷史系,但對閱讀、對探索知識沒有興趣,只想繼續用背誦課程內容來面對大學的學習,「這樣的學生,自己以後也會很徬徨吧!」老師語重心長地說;上大學不應只是技術性知識的增強,而是知識與人格(personality)的交互成長。

二十一世紀,隨著技術、資訊的快速流動與變遷,科系和職業已無必然關聯,技能的學習未必保障將來進路。「這個時代需要的,是把自己培養成可以不斷再學習、對新知識有接受和反思能力的人。」進入大學,正是透過廣泛的知識追求,認識並培養自己的特質。

二、歷史學:時間的學問,綜合判斷的學問

歷史學又蘊含著什麼樣的知識性質呢?我們從中習得什麼樣的思維與關懷?

老師指出,一方面,歷史學是「時間的學問」,要把各種事物放入時間流變中理解,看見前後關係。另一方面,歷史學也是一門「綜合判斷的學問」,什麼是綜合判斷?即「透過考察不同的脈絡、因素、背景,對特定的歷史現象做出判斷和評估。」

為了進行如上考察,歷史學需要培養開闊通達的思維,不被特定意識形態或框架牽制,而要能打破種種迷思,「讓我們看到很多事情並不只如傳統刻板印象認知那樣,而應深入解析其中一層一層錯綜複雜的面向。」老師認為,當複雜性被呈現出來,研究者和讀者才能看到事件中深刻的人文關懷:而這正是歷史學重要的任務。

三、自主學習:從廣泛閱讀到主題的探問

那麼,課堂之外,歷史系的同學可以如何學習呢?

老師認為,首先需要廣泛的閱讀;並非進了歷史系,就只讀所謂人文的東西,而不顧社會科學、心理學、科學等繁多領域。人文社科的同學在選擇大學科系前,建議去找一些各領域的著作(經典著作或大眾學術科普都可)。老師也熱心推薦了一些這樣的書籍: Richard H. Thaler的《不當行為》、Zygmunt Bauman的《液態現代性》以及Daron Acemoglu、James A. Robinson的《國家為什麼會失敗》……等等。

如前所述,歷史學是一門綜合性的學問,透過各種視角與考察對象以理解複雜的時空;人文學門以外,自行涉獵社會科學等領域書籍,進而與歷史學本身的訓練互為呼應或修正,是對視角思維之培養的重要步驟。

從廣泛閱讀開始,進入大學後,「自主學習」可進一步深化為主題式整合,老師建議,「一個主題,至少維持一年或一年半,要求自己把相關領域裡的重要著作,乃至於史料都做出相當不錯的爬梳與掌握,知道這門學問大概在探討些什麼,又可以往外延伸到哪裡。」當然,這並不是鼓勵同學一頭鑽進某個領域,就此不出,任知識的探索淪為技術的演練。主題的學習,應能不斷帶領自己往下一個主題邁進,在積極探問中兼及深廣,走進學問的世界,卻不偏執於特定方向或領域;也因此得以懷有開闊通達的思維。

附錄:書目資訊

Richard H. Thaler, Misbehaving : The Making of Behavioural Economics
https://www.bookdepository.com/Misbehaving-Richard-H-Thaler/9780241951224?ref=grid-view&qid=1551865069042&sr=1-3

Zygmunt Bauman, Liquid Modernity
https://www.bookdepository.com/Liquid-Modernity-Zygmunt-Bauman/9780745624105?ref=grid-view&qid=1551865226319&sr=1-1

Daron Acemoglu and James A. Robinson, Why Nations Fail : The Origins of Power, Prosperity and Poverty
https://www.bookdepository.com/Why-Nations-Fail-Daron-Acemoglu/9781846684302?ref=grid-view&qid=1551865314831&sr=1-1

究天人之際:歐柏昇學長採訪

究天人之際:歐柏昇學長採訪

訪談人、撰稿人:歷史一黃子晏。
訪談時間:2018.12.14.

受訪者簡介:歐柏昇,臺大物理所/中研院天文所博士生,臺大物理學系、歷史學系雙主修畢業。全國大學天文社聯盟創辦人暨首任主席,臺大天文社前社長,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助理,PanSci科學新聞網專欄作者。

歐柏昇學長。

一、個人的歷史

訪談之始,我首先好奇學長身為專攻天文的物理系學生,為何會雙主修歷史學系?學長說高中時曾受歷史老師啟發,也參加東吳歷史營,因而在上大學後,輔系以培養人文方面的興趣,後來,發覺史學訓練對自己頗有幫助,所學的各種知識間產生了有機的連結,因而乃進一步轉為雙主修。看似毫不相關的物理與歷史,學長也抱著開放的態度以了解不同主題,同時不忘扣合自己的核心關懷:如因中國古代觀察天文常與祭祀相關,曾修習「明清的官方祀典與民間信仰」,或因古代墓葬中時有天象圖,因而修了「遼宋金墓葬與文化」。有著多元、寬廣的視野,學長也覺得系上可以試著讓不同專長與興趣傾向的大學部學生、研究生乃至於助教,以學術交流而了解彼此,創造更多討論空間。

在歷史系的課堂中,學長學到如何組織大量的資料,摸索出脈絡,謹慎論證後,講出一個故事;摘要作業、討論課上台報告等要求,則增進了寫作及表達能力。課堂之外,學會分析事情背後的脈絡,不會輕易批評時事,處事的觀點有所改變;歷史系訓練的深刻之處,在於培養人文關懷,待人變得更有溫度。例如旅行,學長認為,想變成了解宇宙的人,必須先瞭解地球上的種種,旅行跨越各種時空,有時看見歷史在現代的影子而感到震撼;有時則看到書本之外的東西而眼界大開。個人領悟之外,學長也不時在Facebook發表旅行、足球或時事的深度長文,將結合自己歷史背景與關懷的有趣事物,以生活化的方式與大眾分享,試著讓史學的東西和讀者產生共鳴而有所啟發,如足球文化,背後便有國家民族競合的歷史脈絡,並牽涉許多有趣的文化現象。

學長認為,無論科普、史普,知識若能寫成大眾可以共鳴的文章,便不再那麼死板,有助於科際整合,打破知識的界線。學長從在FB發表文章,到身為PanSci泛科學的作者,都抱著歷史學關懷來進行知識的傳播,身為天文社社長及成立全國大學天文社聯盟的理念亦同,如昴星屬胡人之星等政治論述歷史,澄澈的星空蘊含有溫度的文化。歷史素養也有助於在天文社、聯盟的團體領導,學長發覺歷史上有些成功的統治者是利用歷史演進的論述說服群眾,因此也試著蒐集社史檔案,結合大時代背景,為自己的社團建構一套歷史論述,一方面可以給大家信心,發覺自己站在歷史的高峰上而受到激勵;另一方面則清楚現在時代的目標是什麼,自己的任務是什麼。

二、天文與人文

好奇出入於自然科學、人文不同研究傳統的學長,對歷史學未來的展望有何想法,學長分享於史語所參與的甲骨文數位人文研究計畫,希望能借助電腦,從大數據中找到史料的內在邏輯,掌握其中的關聯與新現象;但學長也提醒史料不能被完全量化,仍要細緻閱讀,設身處地進入史料的境界。科學史也是值得發掘的領域,傳統研究常陷入技術發展是否高明的民族主義史觀,但若借助跨領域整合,便會發覺科學史其實有很重的文化色彩,如醫療史可能提到傅柯的規訓或日本殖民體制;天文史也與中醫有深厚的共同傳統,皆從陰陽五行出發,其後結合理學思想;孔恩《科學革命的結構》與科學哲學課程使學長發覺,科學家的作為深受時代的心理社會背景影響,科學、人文實密不可分。

學長認為天文物理與歷史學其實有很深的關聯,研究方法上,歷史學者閱讀大量史料、比較個案,試著找出一條脈絡以解釋之,並將其擺至適當的時空背景與脈絡上進一步探討;天文學家也是從大批觀測資料中找出端倪,比較天體間的差異並解釋,將其擺至適當的敘述下瞭解其來龍去脈與前因後果。兩者皆試圖從一批有時間與空間層次的資料中,掌握其如何敘事、有何異同,並抓出一條脈絡,因此學長自言,兩種研究可以相互啟發其思考

本質上,二者亦有緊密連結,學長遊走其中,希望解答兩個大問題:首先是「中國天文史」,天文於古代地位重要,許多重要著作將其置於首章,而〈天官書〉等天文學著作皆由史家如司馬遷所著,一是因為天文、宗教、撰史當時皆結合王權政治;二是天象、人事皆為特定時空下值得紀錄之事,故古代天文與歷史學的傳統相當接近,《易經》中「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便展現天文、人文相呼應的文化傳統。其次是「宇宙大歷史」,若廣義的歷史學是從人類起源至現代,此時間軸再往前拉便是天文學,同樣探討生命如何起源,生命下一步要往哪裡去的大哉問,天文學積極去了解什麼環境可以誕生人類文明。學長認為天文學家其實就是廣義的歷史學家,從天文學、地質學、生物學、人類學至歷史學,都是同一條敘事,如果能將這條軸線掌握得更清楚,便能幫助我們了解生命的本質、文化的起源與人類的定位。

三、明日之星辰

最後對於歷史系學生的建議,學長建議多嘗試外系的課,因為任何知識皆能放到歷史學的脈絡下討論;於系上亦可修習看似不甚相關的題材,內容與個人核心關懷稍有關聯,便能連結新的領域。英語極佳的學長更笑道自己看不懂許多日文天文史料與研究,是學語言的負面教材,提醒大學生與高中生學習外語的重要性。

對於有志讀歷史學系的高中生,學長認為須具備基本的寫作能力,以及謙卑面對不同時空、不同現象的態度,也應認知到歷史學不是純粹閱讀文本或堆疊史料,而是批判性地組織與分析。建議高中生可以嘗試涉獵專業史家的著作,觀摩嚴謹的史料分析與清楚的問題意識;也能聽些演講、參與研習營,與歷史學家接觸,應會更了解歷史學系在做什麼、關心什麼。

學長總結道,知識的界線都是人為界定的,地球上各種事情皆有千絲萬縷的關聯,學習知識、分析議題時,應盡量避免限縮自己的框架,或被學科界線束縛住,要對世上的人文有更寬廣的眼界。正如學長在90週年校慶特展所寫:

「我不斷在天文與人文之間追尋,在浩瀚宇宙中思考文明,試著放開心胸擁抱天地,學習做一個宇宙公民。」

彷彿若有光 — 楊翠談轉型正義的實踐與困境

講者楊翠教授

撰文▌張嘉真
編輯▌史志台大歷史系學生會學術部

— 他不過想要愛,差點上斷頭台 —

「講題是轉型正義的實踐與困境,這是主辦單位給我的。」楊翠老師笑著說,在分析大家耳熟能詳的名詞之前,她想先說一個聽起來遙遠魔幻,卻是她真實成長的世界。楊翠老師的祖父楊逵與外公董登源皆是政治犯,在綠島監獄相識,董登源看楊逵的兒子楊建老實,便替自己的女兒與楊建牽線。兩家政治犯因為一紙來自火燒島的媒妁之言,交纏得更加緊密。

「像我們這樣的竹筷子,不要去想要夾雞肉絲。」楊翠老師的母親董芳蘭當時不乏追求者,卻因為政治受難者家屬的背景,在眾多選擇面前卻步,困在無形的印記之中。往後的日子,是傷痛的互相疊加,悶燒終至爆裂。政治受難者家屬在外在社會遭遇排斥,承載的憤怒與悲傷並非對內在家庭尋求出口就能修復,家庭反而會成為一個壓力鍋,承載了雙方不同的傷痛。

1999年,楊翠母親潛藏的記憶傷痛爆發,住進醫院。在那段母親偶爾認不出自己的日子,楊翠老師才發現自己一直沒有深入探究從小聽到的大的婚姻故事,傷害並沒有隨著輕描淡寫的信紙與婚約翻篇,她身在其中卻恍若未聞。

「作為政治受難者的家屬,我並不是不知道家族有這些故事,但我卻沒有用心想要去了解,撫慰家族的傷痛。」楊翠老師說,最終她踩著餘燼,走向轉型正義的困境與實踐。

— 人家跌倒兩次吧,就再不相信愛 —

「我確實可以理解台灣社會在過去的幾十年為什麼不願意來瞭解這段歷史,因為我們的教育中沒有這一塊,這不是個人的問題。臺灣社會是非常善良的社會,但我們因為長期的歷史失憶,造成我們沒有一條渠徑可以去進入到歷史的通道,可以去探觸那樣一個傷痛的靈魂。」楊翠老師說,為我們清點靈魂的血肉。把事件與死亡人數拆解成一串生命,還原他們來不及預想的畫面,可以看見因為父親身為政治犯而被同學載歌載舞嘲笑的小女孩,還沒長大卻必要長出足以安慰母親的堅韌,承受人們對政治犯遺緒茫然的恐懼,任憑他們將無所適從轉換成汙名和歧視。標籤貼了又換,從不該親近的政治犯家屬到撕裂族群的元兇,楊翠老師輕聲地說,「他們其實都是很善良的人。」

「當加害者願意真誠地承認做錯過的事,她忽然就釋然了。」楊翠老師以自己做口述訪談的經歷,以及待在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時,與政治受難者互動的經驗,解釋他們想要的是什麼。認錯、道歉,即使在龐大國家機器操縱下,基層的加害者面目模糊,抑或同樣沒有反抗的能力,但掀開掩飾的瞬間,雙方看見始終沒有癒合的愧疚或憤恨,就能召喚共感共痛的力氣;補償、承諾,然後記得,別人的痛或許不是我們經歷過的,但是我們都在這片土地上,這是這裡共同的痛,我們只有共同去感受,我們才能共同去面對、走過。

「只有面向真相你才能穿越它,背對它只會讓它一直跟著你。」

— 時代遍地磚瓦,卻欠這種優雅 —

「這一排一排子彈 鞏固了台灣島上無所不在 黑壓壓的銅像」楊翠老師輕聲朗讀著詩人吳晟的《機關槍》,解釋我們為什麼需要移除威權的遺緒,並用數據分析威權的源頭,釐清法律規範「轉型正義」及促轉會的職責。她強調轉型正義並非囿於單一意識形態正確與否,無論是主張台灣獨立的政治受害者,或是在當代支持共產主義的人,所有傷害都應該一視同仁,檢討國家體制面的謬誤。

「有時候象徵物會拖離事件長出來,進入銅像、教育體制、我們的潛意識,成為生命中的一個疑點。」當威權象徵成為生活的一景,它便會隨時間累積成為習以為常,而這就是轉型正義最困難的一部份,對抗日常。「威權象徵」的意涵與指認,不只存在於「物件」本身,更存在於這個「物件」的生產過程與社會意義。楊翠老師舉例,直到2017年,內政部都並未廢止《塑建總統 蔣公銅像注意事項》,其中詳細規範銅像應有的「氣度」與塑造標準。我們為什麼需要如此慎重對待一位逝世四十四年的總統?功過與紀念的荒唐比例、保持不去質疑絕對崇拜的心理,證實了從威權體制一路烙下的痕跡尚未抹滅。

— 騎著世上最後一隻白馬 —

談起轉型正義在臺灣面臨的難題,楊翠老師列出了幾點,關於對過去的解釋、對未來的想像,以及對現實的安置。從「過去」的歷史真相而言,我們面對的是記憶的流失與制度性的遺忘,官方訴說以及教育體制的植入,讓我們必須用更多力氣抵抗自然與人為的時間效力;而「現實」總是覆蓋歷史,直面體制的錯誤,平反人民受到的傷害,與個人意識形態與政治立場無關;最後則是「未來」與威權象徵的拉扯,「對威權統治者的記憶」經常被神聖化、美學化,在時間中無限延宕,在空間上生根下來。

「記憶經常會長大。」楊翠老師說,結束了三十八年的戒嚴,發酵了幾十年的絕口不提,我們不能期待轉型正義能輕易做出亮點。社會耗費多長的時間累積傷害,就要用同等的耐心去與這個規模的傷害和解。促轉會雖然只有兩年的時間,但他們想要做的事情是為台灣的轉型正義規劃一個藍圖,未來無論任何行政單位接手,都能按圖索驥還原拼圖的全貌。

「如果早幾十年做起這件事情,或許現在就可以留給你們一個美麗的收尾了。」

最後,楊翠老師略帶遺憾地說。面對開不完的會議、鋪天蓋地的輿論,她站在風口浪尖的位置,但對她而言沒有及早開始才是稀微的遺憾。面對迷霧,我們都沒有地圖,但有人走在前面的時候,剩下的,就是勇氣。

註:章節小標為歌詞,出自Kontinue《家明》/ 演唱:謝安琪 / 作詞:黃偉文

人文作為一種志業:陳翠蓮老師訪問

人文作為一種志業:陳翠蓮老師訪問

教師簡歷:陳翠蓮老師,台灣大學政治學系博士,台灣大學歷史學系教授。曾任自立晚報記者、淡江大學公共行政學系副教授、政治大學台灣史研究所教授,研究領域主要為日治時期台灣政治史、戰後台灣政治史。訪談中老師分享自己作為學習者的經驗,以及對於當前學生的觀察,並進而對大學教育提出省思和對學生的期許與建議。

訪談人、撰稿人:歷史二高于鈜、歷史二王威
訪談時間:2019.1.10

左為高于紘同學,右為陳翠蓮老師。

 

學習經歷和接觸到台灣歷史的契機

老師於1980年代進入台大政治系,年輕時高度關心台灣的政治狀況。然而在當時,社會團體和政治運動仍受到較大限制,校內教學也存在高度侷限。政治系的教學內容並不討論臺灣的情況,而大多為外國的政治學理論、美國民主政治、各國政府,在沒有相應社會經驗的輔助檢視下,學生在學習上常有隔閡。

相較於課堂,老師認為啟發自己學習的重要經驗是與殊異同儕間的相互學習。在台大,因為與許多來自台灣各地的學生交流,尤其來自與自己經驗全然不同的中南部同學,理解各自不同的生長背景與世界觀,而刺激彼此去認識對方以及彼此共處的社會。原有對於國家與政治的想像,在經過同學間經驗的分享與自我經驗的對照下,出現了衝擊與調整觀念的契機。

因與大學同學間的相互引導,老師曾參與校內異議性社團所舉辦的活動,如大學論壇社、大學新聞社;社團或學生組織也發行刊物,如法言社的《法言》或醫學院的《醫訊》;又因選舉時隨同學去聽黨外人士演講、幫黨外人士主選,,從而接觸到與校內不同的觀點。到研究所時,同學之間也會積極尋找資料,共同研讀;或是尋索當時所謂的「禁書」,如史明的《台灣人四百年史》、《總督府警察沿革誌》;王育德、許世楷等在日臺灣人所書寫的臺灣史書籍。

對學習環境和學生的觀察

老師認為學習人文與社會科學的學生的共同點在於,他們「對人有興趣、對為什麼是現在這種情況有興趣」。政治學、社會學、歷史學、經濟學、人類學、哲學、法律等種種學科,雖然所關切的對象和主題不盡相同,但其共同的特性都在對於人的存在境況或社會情境提出疑問。老師也舉出學科間在方法和觀點上的交互借鑑,肯定其相輔相成的效果,並鼓勵學生多方涉略。

對於學習環境,老師指出,相較過去較為壓抑的年代,現在的學習環境則開放許多。校園中的課程和多元的師資、校園外的社會團體、講座、讀書會都是同學可以把握的學習良機。學習的機會增加了,但豐富的資源和學習的熱情卻不一定成正比,學生的學習熱情程度存在差異,學習資源的辨識與選擇也變得重要。

另外,老師也對現今台大學生背景漸趨同質化的現象感到擔憂,擔心多元性的減少會連帶造成學生理解他人與社會的障礙。「我覺得這會影響到學生的經驗,接觸到的世界觀比較定型,比較沒有辦法感受不同環境的人看待世界的方式。」

然而最重要的還是學生自主學習的熱忱和動力。老師認同現今台大學生自發性舉辦讀書會和講座等學習活動,學生之間的交流是大學內獲取知識和學習動力的重要來源。

「進大學我們到底在學什麼?」在當今強調市場競爭力的環境下,重新思索大學教育與人文教育的意義顯得格外迫切。老師認為相較於重視技術與市場應用的技職體系,大學所要培養的應是通才性教育,對於思考與判斷的訓練則是其中關鍵。

「大學教育,學習的是一個思考的方法。」

對人的理解、對人類社會運作的思考是人文學科的知識核心所在。只要能對人群行動感興趣、對人類社會有深刻的理解和認識,其實在未來工作發展上仍充滿多元的可能性,不要侷限住自己的腳步和視野。在大學學習應多旁及其他領域的知識,培養思考與判斷的能力。台大提供給學生多元的學習機會和方式,如彈性的選課與雙輔修制度;老師也強調人際的開拓和社團活動的參與,大學同學不只是個人成長和學習的動力,也可能是未來人生中重要的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