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人:黃子晏、吳念恩、馬銘汝、蕭善涓。
▌撰稿人:黃子晏。
▌訪談時間:2020.2.7
▌責任編輯:馬銘汝
▌受訪者簡介:
黃銘崇老師,臺大土木系學士、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建築學碩士、哈佛大學東亞系博士。現任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暨歷史文物陳列館館長。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求學歷程
訪談之初,我們首先請教最好奇的問題,老師為何會在台大土木系、麻省理工學院(MIT)建築所畢業後,從看似成功的理組道路,轉向哈佛東亞系就讀博士呢?老師表示,其實從小就比較擅長文史,但因父母期望影響,選擇就讀城鄉所夏鑄九老師當時任教的土木系。「MIT的建築系很怪異,」老師笑著回憶當時同學間的玩笑話:「畢業生有三分之一做木匠,三分之一做電腦圖形(computer graphic),三分之一做建築師。」學生的出路多元,除了作建築設計,也可以像老師當年做18世紀北京城的研究,撰寫相關論文畢業。
就讀MIT的經歷,除了帶給老師精神上的影響,了解在漢語世界不熟悉的一些概念外;也因加入當地東亞研究的台灣、香港留學生社群,在每週聚會上結識了張光直教授等著名學者,徹底改變老師往後的研究道路。碩士畢業後,老師在建築事務所做了一年,發覺建築對自己是嗜好,而不能當作職業;因而在張光直教授的建議下,進入東亞系繼續求學。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以前學習的歷程還是會影響研究。」老師分享道,自己非常重視研究的邏輯,可能便是與工程訓練相關;工程學從精密的算式一次性計算結構,轉向有限元素法的點對點推算,「這些事情都會影響到我如何思考,並解決歷史的問題。」舉商王征討為例,在三千多年前、尚未開始騎馬,聚落人口如何供應長期的東征西討?後勤資源與征途中的掠奪皆應納入研究者的考量。「空間、人口尺度的問題對我來說很重要,但歷史研究者好像沒有太多的意識。」老師信手拈來又一例,「不是文獻可以對應就成立,」商代祖乙遷邢,考古堆積約兩百餘年,文獻卻說一年即遷都,「應該要懷疑文獻的紀載,或是懷疑記載的模式。」
研究好像解謎:上古史研究
「半路出家」轉入歷史學後,選擇研究門檻相對高的上古史,老師表示,這是受到張光直教授的影響;他的著作在當時很有影響力,即使對非文史出身者也很有啟發性。「對科學的人來說,商代有神秘的特質,而研究好像在解謎一樣,很有吸引力」,老師眼神熠熠發光地說道。
「做上古史一定要接觸考古。」就讀東亞系的老師,指導教授卻是人類系的張光直教授,或許因此,老師對考古學與歷史學的結合頗有想法。「史前史與歷史是有關連性的,會有後果產生於歷史時代,有了書寫的紀錄」,故老師認為考古學者也要重視文獻。「受到不同老師的影響,我認為各式各樣的資訊都是不同的史料,問題在於你如何將它綜合成符合邏輯的敘述。」老師覺得,上古領域其實沒有這麼難,只要投入足夠時間吸收東西,就有機會進入這個材料多元的領域。老師當年將《文物》、《考古》、《考古學報》三種期刊,每一期從頭讀到尾,有趣的題目「多到一輩子都寫不完」;但若只看文獻,最多只會多幾篇新出的楚簡或甲骨、金文。
我們好奇為何老師的研究除了材料多元,往往更架構宏大?「因為如果面對,你就會發現這個東西重要。」以環境變遷為例,老師從河北省武安市文物普查的遺址清單,觀察農牧混合地帶的跨時代演變。發覺商代聚落數量竟與清代彷彿,人口幾乎飽和;但西周剩不到一半、春秋僅五分之一,戰國卻回升到商代的水準。老師點出,製造這些改變的正是老天爺:將溫度、濕度曲線與聚落數量疊圖,便會發覺聚落反映了溫度變化的趨勢。「你說這重不重要?可是現在即使是考古學界,都不是很多人注意到這些環境因素。」老師惋惜地說。
老師進一步發現,環境板塊與族群板塊其實有所連結;環境某種程度決定了食料,而食料又決定了烹煮的食器。如考古學者找不到仰韶文化的食器,老師認為或因與日本、台灣原住民相仿,使用簍類的食器水煮或石煮。「煮食器的板塊其實跟環境板塊大致上是重合的」,而煮食器的差異又反映了文化圈的分布。
古DNA的研究則與族群板塊相關,學者發現不同文化圈的血緣關係相當多元,如陶寺文化為漢人、良渚文化為南島語族,南方甚至有些文化為南亞語系,是很有潛力的研究。老師認真說道,自己正在做上古史的「轉型正義」。傳統上古史講的是「漢字文化圈的歷史」,但考古發掘顯示還有其他族群板塊,如已經消失的「夷人」,與今被列為少數民族或融入漢族的「越人」。對於這些在東亞土地上重要的族群板塊,老師立志以較平衡的書寫為他們發聲。
以現代上海人為例,在Y chromosome的DNA檢定中,發現部分人竟有OM119的基因,即與台灣原住民同支;但中國學者限於意識形態,只敢模糊焦點稱為「原住民」,聲稱屬於百越,然而越人事實上並非南島語族。老師指出台灣上古史研究的潛力,「台灣學者其實有很大的空間,因為沒有這些意識形態的包袱,只有我們可以把事情的真相說得清楚一點。」
數位時代的移民:數位人文
此外,老師也相當重視上古史的「數位基礎建設」(cyber infrastructure)。早在2000年就已發表金文資料庫的相關論文,這個經驗啟發老師:「雖然專門從事古文字學研究的學者、或對這個領域有興趣的人減少,還是會有學生想辦法利用這些資料庫學習,所以我覺得應該把這些資料庫都建起來。」老師持續參加數位典藏計畫,並參與「聯合目錄」的創建。「台灣的數位典藏在全世界算是做得挺早的,導致我們沒有很多先例可以參考,」但目錄一旦完成,「三、四百個子計畫,透過聯合目錄使人們可以簡單、快速的搜尋到東西。」
老師認為,台灣也應該自己建立上古史材料的資料庫,不要等著中國做。「做起來後,上古史就會有一個數位基礎建設,傳世文獻、簡帛、金文、甲骨文都有資料庫,你們這個世代的論文都可以藉由資料庫獲取資訊。」老師覺得這是必要的,能夠降低做研究的門檻。
「而且數位化之後,你才有下一步的工作。」老師為我們耐心說明夏含夷(Edward L. Shaughnessy)的「微細斷代法」:將日期干支與月相變化排列組合,溯推至數千年前。如今若將甲骨文數位化,並擷取干支、月份相關資訊,便能以對應前述排列的大數據,逐漸推斷商朝的絕對年代。更進一步,老師也希望能「讓AI讀甲骨」,使機器辨認、列成釋文,甚至進行年代判定。學術界目前以貞人[1]為準,將甲骨分期、分組,老師分享道,讓電腦讀特定組別的甲骨文,調整其判斷的缺點後再重新餵它,以反覆訓練使其越來越準,最終可能會比人準確。
電腦目前還無法取代我們的思考,但有些事情可以處理得相對快速。如金文資料庫完成後,若用簡單的社會網絡分析工具,其實就能看出特定時代、特定君王底下官員的人際網絡,了解王朝的核心。「我們這個世代是數位時代的移民,」老師笑說,「隨著越來越多材料數位化,研究仰賴數位材料的程度會越來越深。身為歷史學者,必須思考這個數位基礎建設是什麼,」儘管自己的世代無法完成,但下個世代可以繼續努力,「年紀大了之後,覺得歷史應該要是集體的。」老師堅定的說。
拿著望遠鏡看遠方:社會參與
太陽花學運發生時,老師走上街頭為學生短講「解構炎黃神話」,破解中國政府以神話宣稱我們為同族的說法。老師說明prehistory與post-history thinking的差別:歷史相對於神話,而具體的地理相對於宇宙觀。《詩經》裡面對於王朝起源的說明,其實相當素樸;但後人要將這些故事套入具體時間、空間的框架,只好「層累造成」,將大禹、后稷等人想像成官僚,並不斷擴大「炎黃子孫」的族群範圍。除了建構的矛盾故事,DNA也證實許多人根本不是漢人,甚至統一中國的秦始皇,自身就是夷人。「沒有人是贏家,贏家其實是漢字所構建的概念框架,是那個體系在掌握大家的命運。」老師認真地說,儘管自己的世代從小接受炎黃子孫的教育,無法接受這樣的想法,但年輕人知道這些之後,就會明白這只是神話,而能跳脫意識形態的束縛。
此外,學運退場後,老師與中研院幾位研究員一起蒐集、保存了當時的裝置藝術、便利貼等物。老師說,這是受到在美國讀書時,看到華盛頓的美國史博物館辦理《美國民主運動百年展》的影響,其館長早在一百年前,便先見之明的請館員蒐集選舉相關小物。看到重視視覺表現的太陽花學運時,前述機緣刺激老師著力進行學運物品的保存。「歷史不是坐在辦公室拿筆寫寫東西而已,除非你沒有好奇心,否則一定會想親眼看看,同時也思考這對台灣社會將造成什麼影響。」除了當下接近歷史現場,老師認為,我們將來也能跳脫意識形態,重新檢視這期間發生什麼?而太陽花時期的年輕人,與野百合時期又有何不同。
老師也是「歷史學柑仔店」的共同創辦人,該網站在三一八後成立,希望可以「從臺灣思考歷史的書寫」。「歷史學是所有學科裡面,科普工作做得最好的。」有調性比較軟的「故事:寫給所有人的歷史」、「臺灣吧」,先用較軟的知識吸引讀者進入歷史領域;也有調性較硬的「歷史學柑仔店」,注重盡量準確地傳達歷史。老師認為,這是很好的結合,「歷史學知識的普及不是單向,也不是只有一個管道。」讀書之外,參觀一些歷史媒體的策展也很不錯。
老師同意歷史學不能脫離社會,並認為歷史學者對於社會有所貢獻。首先,歷史學者培養歷史系學生,而這些學生將來可能做各式各樣的事情;此外,「這個社會需要有人,不只是看著現在、或者是十年,而是如同歷史學觀察時間的縱深」。老師以帆船航行為例,「桅杆上有一個人拿望遠鏡在看遠方,那個就是歷史學者。」必須在船撞上冰山前就警示,「我們要往哪個方向走,我覺得一定該講話」,老師這樣形容歷史學者的社會責任。
作一個正常人:給學生的建議
老師在哈佛時,除了東亞系,更廣泛修習社會人類學、考古學、近東語言與歷史、藝術史等課程,這些學習對老師的研究皆有影響。「健康的人文教育本來就應該是這樣子,」對於科際整合,老師指出,「人類學教你如何看他者,社會學教你如何看自己的社會,歷史學教你如何看縱深。」這三個人文社會學科可以貢獻給所有來大學學習的人,在知識普及方面,也分別有「芭樂人類學」、「巷仔口社會學」與「歷史學柑仔店」,「看得出大家的研究取徑、想法都不太一樣,但這就是大學。」
之於歷史系學生,「想做什麼、想試什麼就試什麼啊」;若對研究有興趣,語言則格外重要。同於學習時的多元,老師也認為台灣的歷史研究什麼都有比較健康,「這就是物種多樣性,」老師笑道,「什麼都有人研究,不用什麼都在學術圈裡面有,」但如馬雅人[2],其實就有比學者更大的影響力,讓台灣下個世代有機會接觸到馬雅學。「歷史學的核心是一個方法,你就是發揮這個核心去了解東西然後在你能夠影響到的領域裡面散播。」
之於高中生,「什麼樣的學生都可以讀歷史系,只要有興趣就可以」;而高中階段比閱讀還重要的,是做「正常人」,老師認真說道。「做正常人,你要有一個道德核心,」知道如何判斷對的事情,「因為很快就會有投票權!」老師真誠的笑了。
[1]貞人:使用甲骨占卜與刻辭的商代官職。
[2] 本名蔡佾霖,台師大歷史系碩士,現為實驗教育學校「無界塾」教師。熱愛並自行鑽研馬雅學,廣為演講並在多種平台發表文章,積極普及馬雅文明相關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