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若有光 — 楊翠談轉型正義的實踐與困境

講者楊翠教授

撰文▌張嘉真
編輯▌史志台大歷史系學生會學術部

— 他不過想要愛,差點上斷頭台 —

「講題是轉型正義的實踐與困境,這是主辦單位給我的。」楊翠老師笑著說,在分析大家耳熟能詳的名詞之前,她想先說一個聽起來遙遠魔幻,卻是她真實成長的世界。楊翠老師的祖父楊逵與外公董登源皆是政治犯,在綠島監獄相識,董登源看楊逵的兒子楊建老實,便替自己的女兒與楊建牽線。兩家政治犯因為一紙來自火燒島的媒妁之言,交纏得更加緊密。

「像我們這樣的竹筷子,不要去想要夾雞肉絲。」楊翠老師的母親董芳蘭當時不乏追求者,卻因為政治受難者家屬的背景,在眾多選擇面前卻步,困在無形的印記之中。往後的日子,是傷痛的互相疊加,悶燒終至爆裂。政治受難者家屬在外在社會遭遇排斥,承載的憤怒與悲傷並非對內在家庭尋求出口就能修復,家庭反而會成為一個壓力鍋,承載了雙方不同的傷痛。

1999年,楊翠母親潛藏的記憶傷痛爆發,住進醫院。在那段母親偶爾認不出自己的日子,楊翠老師才發現自己一直沒有深入探究從小聽到的大的婚姻故事,傷害並沒有隨著輕描淡寫的信紙與婚約翻篇,她身在其中卻恍若未聞。

「作為政治受難者的家屬,我並不是不知道家族有這些故事,但我卻沒有用心想要去了解,撫慰家族的傷痛。」楊翠老師說,最終她踩著餘燼,走向轉型正義的困境與實踐。

— 人家跌倒兩次吧,就再不相信愛 —

「我確實可以理解台灣社會在過去的幾十年為什麼不願意來瞭解這段歷史,因為我們的教育中沒有這一塊,這不是個人的問題。臺灣社會是非常善良的社會,但我們因為長期的歷史失憶,造成我們沒有一條渠徑可以去進入到歷史的通道,可以去探觸那樣一個傷痛的靈魂。」楊翠老師說,為我們清點靈魂的血肉。把事件與死亡人數拆解成一串生命,還原他們來不及預想的畫面,可以看見因為父親身為政治犯而被同學載歌載舞嘲笑的小女孩,還沒長大卻必要長出足以安慰母親的堅韌,承受人們對政治犯遺緒茫然的恐懼,任憑他們將無所適從轉換成汙名和歧視。標籤貼了又換,從不該親近的政治犯家屬到撕裂族群的元兇,楊翠老師輕聲地說,「他們其實都是很善良的人。」

「當加害者願意真誠地承認做錯過的事,她忽然就釋然了。」楊翠老師以自己做口述訪談的經歷,以及待在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時,與政治受難者互動的經驗,解釋他們想要的是什麼。認錯、道歉,即使在龐大國家機器操縱下,基層的加害者面目模糊,抑或同樣沒有反抗的能力,但掀開掩飾的瞬間,雙方看見始終沒有癒合的愧疚或憤恨,就能召喚共感共痛的力氣;補償、承諾,然後記得,別人的痛或許不是我們經歷過的,但是我們都在這片土地上,這是這裡共同的痛,我們只有共同去感受,我們才能共同去面對、走過。

「只有面向真相你才能穿越它,背對它只會讓它一直跟著你。」

— 時代遍地磚瓦,卻欠這種優雅 —

「這一排一排子彈 鞏固了台灣島上無所不在 黑壓壓的銅像」楊翠老師輕聲朗讀著詩人吳晟的《機關槍》,解釋我們為什麼需要移除威權的遺緒,並用數據分析威權的源頭,釐清法律規範「轉型正義」及促轉會的職責。她強調轉型正義並非囿於單一意識形態正確與否,無論是主張台灣獨立的政治受害者,或是在當代支持共產主義的人,所有傷害都應該一視同仁,檢討國家體制面的謬誤。

「有時候象徵物會拖離事件長出來,進入銅像、教育體制、我們的潛意識,成為生命中的一個疑點。」當威權象徵成為生活的一景,它便會隨時間累積成為習以為常,而這就是轉型正義最困難的一部份,對抗日常。「威權象徵」的意涵與指認,不只存在於「物件」本身,更存在於這個「物件」的生產過程與社會意義。楊翠老師舉例,直到2017年,內政部都並未廢止《塑建總統 蔣公銅像注意事項》,其中詳細規範銅像應有的「氣度」與塑造標準。我們為什麼需要如此慎重對待一位逝世四十四年的總統?功過與紀念的荒唐比例、保持不去質疑絕對崇拜的心理,證實了從威權體制一路烙下的痕跡尚未抹滅。

— 騎著世上最後一隻白馬 —

談起轉型正義在臺灣面臨的難題,楊翠老師列出了幾點,關於對過去的解釋、對未來的想像,以及對現實的安置。從「過去」的歷史真相而言,我們面對的是記憶的流失與制度性的遺忘,官方訴說以及教育體制的植入,讓我們必須用更多力氣抵抗自然與人為的時間效力;而「現實」總是覆蓋歷史,直面體制的錯誤,平反人民受到的傷害,與個人意識形態與政治立場無關;最後則是「未來」與威權象徵的拉扯,「對威權統治者的記憶」經常被神聖化、美學化,在時間中無限延宕,在空間上生根下來。

「記憶經常會長大。」楊翠老師說,結束了三十八年的戒嚴,發酵了幾十年的絕口不提,我們不能期待轉型正義能輕易做出亮點。社會耗費多長的時間累積傷害,就要用同等的耐心去與這個規模的傷害和解。促轉會雖然只有兩年的時間,但他們想要做的事情是為台灣的轉型正義規劃一個藍圖,未來無論任何行政單位接手,都能按圖索驥還原拼圖的全貌。

「如果早幾十年做起這件事情,或許現在就可以留給你們一個美麗的收尾了。」

最後,楊翠老師略帶遺憾地說。面對開不完的會議、鋪天蓋地的輿論,她站在風口浪尖的位置,但對她而言沒有及早開始才是稀微的遺憾。面對迷霧,我們都沒有地圖,但有人走在前面的時候,剩下的,就是勇氣。

註:章節小標為歌詞,出自Kontinue《家明》/ 演唱:謝安琪 / 作詞:黃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