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遼闊的航道:採訪楊肅献主任

▌採訪人:蕭善涓、黃子晏、李宜軒、盧玠彤、吳念恩、柯采元
撰稿人:李宜軒
▌訪談時間:2020.1.20
▌責任編輯:柯采元

一、學思歷程──從金門到愛丁堡

走進楊主任的研究室中,映入眼簾的是排列得滿滿的書櫃,以及牆上一張張演講海報。老師從累積多年的書櫃中拿出一落一落近四十年前在英國留學時的手抄筆記,每一本都裝訂得相當厚實,雖然頁角已經泛黃,但看見紙上工整得如同印刷的字跡,我們就好像跟著老師一起回到1980年代的愛丁堡大學圖書館──他在異鄉英國求學的年代。

楊肅献老師於1977年自臺大歷史學系畢業,繼於1980年完成歷史學碩士學位,同一年夏入伍服役。當年,他站在生涯抉擇的十字路口,猶豫著是要進入職場就業,還是要繼續留在學術界。1980年代的歷史學碩士,已經不足以進入大學任教,所以彼時剛畢業的老師若想留在學術界,就勢必要攻讀博士。但老師笑著說,「臺大讀七年也夠了,繼續考博士班嗎,沒太大興緻」,年輕氣盛的他便有了出國留學、探索的想法。但因為國外留學所費不貲,老師來自金門鄉下,始終不敢有出國的奢想。因此,在服兵役的同時,老師也一直憂心著退伍之後的職涯方向。

當時,教育部每年都舉辦公費留學考試,歷史學門通常有一個名額。1981年,公費留考出現了社會史的名額,但從簡章看似乎是要給社會系學生考的。儘管過去從未修習過社會學的相關課程,但一心想把握難得機會的老師,在服兵役的最後一年,利用在軍中的空閒時間自學準備考試。可惜,老師最終敗在不熟悉的「社會學理論」一科上,以三分的些微差距錯失留學機會。

1982年春從海軍陸戰隊退伍後,老師嘗試找了幾份工作──先是被中央日報錄取成為記者。不過,他考慮到自己較為內向退縮的性格,深感不適合記者的工作,加上不願意入國民黨,就推辭了。隨後,考進省教育廳的兒童讀物編輯小組,參與編寫《中華兒童百科全書》的工作,但始終有留在學術界的念想。這一年,恰巧公費留學又新開了「西洋近代史」的名額,所以又把握機會報了名,試試運氣。老師笑著說,雖然常被問到研究領域從中國思想史轉向西洋史的原因,但其實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轉折,單純只是順公費留學的要求「逐水草而居」。因為想留在學術界,所以任何機會都想嘗試看看。

這一次,老師順利通過了公費留學考試,按規定只能申請歐洲的大學,因為只懂英文,就向英國申請學校,後來得到倫敦政經學院和愛丁堡大學的入學許可,就在1983年9月前往英國。但由於老師當時的托福測驗成績並未達到愛丁堡大學的標準,因此便以保留錄取資格的方式,先前往倫敦政經學院政治系就讀。政經學院把老師分發到政治系,研究的是政治思想史,但是偏向政治哲學。老師感於自己對政治哲學沒太大興趣,也不習慣倫敦政經學院沒有整體感的校園、缺乏歸屬感的生活,因此決定轉學。於是在倫敦考了雅思測驗,取得符合標準的成績後, 就在1984年4月轉往蘇格蘭的愛丁堡大學歷史系。

老師形容:「當時國內的西洋史資料很貧乏,數十年的時間沒有更新,想做西洋史的大學生更是絕無僅有。」除此之外,也少有具英國留學經驗的人可以提供諮詢,所以大部分留學的事項,幾乎都是倚靠自己摸索。老師也坦言,當時語言能力準備得不夠充分,學科知識也還不足,一個人遠去英國留學的決定,回想起來是有點冒險。「我是把它當成抓住生涯的一個機會,有可能失敗也可能成功,還好有成功,不然的話我現在可能仍是一個編輯而已。」

也因此,老師從自己的經驗出發鼓勵同學,不必遇到沒做過的事就退避三舍。對於不同研究領域的興趣和潛力,是可以慢慢培養的,而研究的課題也可以在不斷讀書、思考的過程中形成,即使不是自己最初熟悉的領域,也有機會得到很好的成果。

二、英國求學經歷──微縮膠片下的世界

1980年代,個人電腦才剛誕生,還沒有網際網路。申請學校時,必須從臺灣寄信向英國大學索取申請表格,收到申請表格後,再寄出研究計畫、語言證明、財力證明等申請資料,光是單次的書信往返便需長達三到四週的時間。大學收到資料後,會送交相關學系,在有興趣的教授之間傳閱,教授若決定錄取,就會主動聯絡學生、給予建議。老師語帶感激的說,雖然資訊嚴重不足、對英國學界又缺乏瞭解,但他很快就收到愛丁堡大學歷史系Harry Dickinson教授的回信。Dickinson教授熱心地對題目提出修正建議,為老師的研究計畫提供了全新的方向。「那時曾百思不解為什麼老師對我那麼熱心,願意收為學生。到愛丁堡和他見面後,才知道原來他當時剛結束在南京大學一年的教學,對華人學生有好感,應是這樣才對我這個來自台灣的陌生學生心生好奇,試著收入門下看看。」

在深入英國史的研究之後,老師深深地覺得,作為英語的非母語使用者,語言其實不是真正的障礙,思維才是。在語言方面,老師提及兩件事對他英語能力的助益斐然:第一,是老師在大學時期,曾精讀的十幾本美國出版社的中國近代史專書,對於他的英語閱讀能力及史學知識都有很大的幫助;另一項,則是老師在愛丁堡大學時抄書、作筆記的習慣。當時,愛丁堡大學圖書館中的不少資料都屬於特藏書,不得隨意複印,只能用鉛筆一頁一頁的抄寫。老師回憶說,他每天固定九點半到圖書館、十二點吃簡單午餐,一點時又再回到圖書館,埋頭閱讀、抄寫直到下午六點。回宿舍後,自己作晚餐,再到交誼室看看電視,放鬆一下心情。如此費工的作筆記,一天下來最多能抄滿9頁筆記紙,但就這樣,幾年下來也累積抄寫了幾十萬字。

比起現在能夠輕易上網剪貼資料,手抄書這種看似很笨、很原始的資料搜集方式,對英文寫作卻很有幫助。老師得意地說,「當年我寫的博士論文,基本上都不需要再請英國的同學幫忙潤飾,也省下一筆可觀的潤稿費。」

老師分享在網際網路、電子資料庫尚未誕生的年代,自己在蒐集「英國人對法國大革命的反應」資料時,必須先在圖書館用閱讀機,仔細讀製成微縮膠片的大英圖書館特藏書目錄。因為擔心疏漏可能的資料,所以只要一看到和法國大革命有關的書目,就趕快抄下書名製成小卡片,日後再慢慢過濾掉不適用的資料。老師說,他單是閱讀、抄錄大英圖書館的目錄,就花了三個禮拜的時間,作了兩千多張目錄卡,最後篩選出約130種與論文有關的資料,主要是一些政治論戰的小冊子,短的約十幾頁,但也有長達五、六百頁的。

老師在愛丁堡讀博士的前三年,就是在讀目錄、抄寫筆記的日子中度過,過程雖然單調、枯燥,但也有收穫。因為在抄資料的過程中,論文的架構其實已自然在腦中浮現了。儘管現代的數位資料庫非常方便,但老師也分析道,「老實說,若只是單純地剪貼資料而沒有好的整理方法,累積多了也沒有用。而且網路的使用也讓研究少了很多樂趣,讀書過程中會有的驚奇的感往往就消失了。」觸摸、翻閱實體的書,感覺和讀螢幕是不一樣的。「例如,看到一本書上面作者的墨水簽名,感覺就很不一樣;或是,發覺每天行經的石板路上學者前輩也可能都走過,就會很有感悟。」

老師回憶說,在愛丁堡大學讀書時,當地僅有五個臺灣學生,也有一些早期的大陸學生,校園生活相當單純。老師後來又花兩年半的時間進行論文的書寫,每天從晚上十點動筆撰寫到一點才睡,大約可寫三、四百字,隔天早上就趕快搶到大學的電腦室,把手寫的文字輸入電腦。這樣每日不間斷的幾百字緩慢累積,每三個月完成一章,交給指導教授審查。這樣,才有我們在老師研究室內所見的豐碩成果。

論文手稿

三、地方文史的經驗分享──家鄉金門的歷史

老師直到高中畢業為止都在金門求學,18歲後才到臺大讀書。在就讀臺大歷史系的期間,他研讀中國史,到英國後則研究西洋史,雖是金門人,對金門史的接觸卻不多,對地方文史也沒有概念。但在2001年,金門縣政府計畫編修《續修金門縣志》,需要具有歷史學專業的人主編,知道老師是金門子弟,又是台大歷史系教授,便委託老師進行這個計畫。在主編縣志的過程中,老師發現金門雖不乏讀人文科系、甚至歷史系的人才,但卻很少人進行比較專業的金門史研究。而要認識金門的歷史,除幾部傳統的地方志外,找不到現代的歷史寫作可以閱讀。

在這次偶然的機會後,老師說,他才真正開始接觸金門史,也看見金門史的研究缺口──金門有豐富的人文資產,如閩南式建築、南洋風味的洋樓等特色建築,吸引不少地方文史工作者進行史蹟調查,也有建築史的相關研究。但是,對於金門歷史背景的了解十分有限,只有過去纂修的幾部《金門縣志》可以參考,不但資料陳舊貧乏,也缺乏好的敘述架構。此外,也因為過去沒有資料保存的觀念,1949年以前金門留下的史料非常稀少,尤其1915至1945年間的檔案資料幾乎是一片空白。而1949年後,雖然有很多資料,但由於金門長期的軍管背景,相關檔案都沒有開放,各項史料的查找都相當不易。如此一來,金門的學子從小學到高中,都只讀台灣史,但對自己家鄉金門本島的歷史,了解可能不多,也沒有一本可靠的金門史可以閱讀。

因此,老師決定更進一步投入金門史研究中,致力發掘資料,以期在傳統方志、民間史話、零星記載之外,開發新的金門歷史寫作方向。在主編《續修金門縣志》時,老師向金門縣政府提出這個想法,也獲得支持,就在2003年,受縣政府委託投入「金門近代史」的研究和寫作。在著述體例方面,老師認為續修縣志,容易被地方志固定體例束縛,除增補零星史料之外,學術的意義不大;不如以現代歷史書寫的形式呈現,將零散的資料匯通為一個清楚的歷史變遷架構,使金門人與一般社會大眾能真正認識金門的歷史。兩年之後,老師完成了一本初稿,約20萬字。後來由於其他事情牽絆,一直沒有能夠完成修訂。希望在退休之前,能夠找一些時間把這本書修訂完成出版,了卻一樁心願。

老師也有點不好意思的說,原本計畫在歷史系開設一門「金門近代史」的課程,但一直沒有機會實現,「因為缺乏這樣一門課,就少了一次機會可讓金門史研究進入大學課程,獲得較好的發展機會。」老師計劃在下個學年,正式提出「金門近代史」開課申請。

主任與《續修金門縣志》

四、給高中生的話──朝向興趣、積極付出

最後,老師鼓勵有志讀歷史系的高中生:「興趣」是最重要的。只要對歷史學有興趣,那就勇往直前,不必太擔心成果如何,而付出必定能有所收穫。臺灣正在轉型成為服務業的社會,將來很多工作多少會和文字有關,這也是為何老師擔任系主任期間,推動課程改革,將「歷史研究與寫作」納入必修課的原因;希望歷史系學生能學習蒐集、解釋史料,甄別、判斷資料真偽,並書寫完整文字報告的能力。這樣一個實作的課程對未來同學的工作應有幫助,因為歷史系畢業後從事的行業應都會和文字有關。

此外,老師也鼓勵更多學生從事世界史研究。在數位資料庫盛行的當代,即使在臺灣的西洋史學者也能夠取得數位化的一手史料,不再受地域與材料稀缺的限制,使臺灣的西洋史研究能與世界接軌。而若有出國留學的機會,英、法、德都有相當豐沛的歷史研究資源,前往上述幾地留學,進行英國、法國、德國史研究,在臺灣史學界都很有發展機會。

言談之間,老師經常言及自己很幸運能得到恩師的指導和幫助,即使過了這麼多年,還是難以掩藏那一份仰慕和感激。離開老師的研究室,一月的冷風迴盪在文學院的走廊上,但不久,春風還會再次伴著溫暖的陽光,鑽進每個埋首苦讀的臂彎裡。

主任與訪談成員合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