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張存一
台灣哲學?
「過去一百年台灣哲學的主軸是探討『存在/反壓迫』的課題,即在思想、價值上,乃至於語言和文化等面向,解釋自己存在的條件。」
這是洪子偉老師一開場,替台灣哲學描繪的輪廓。
但這樣的輪廓,究竟從何浮現?
哲學是西方文明的基礎,強調以理性與邏輯來窮究事物的原理。然而,對事物的討論不能抽離歷史的脈絡,從十九世紀以降東亞世界的歷史脈絡觀,哲學便是「現代化過程中,從西方引進的系統性邏輯思維」,換言之,應在「西化」的挑戰下,思考「哲學」這個概念如何在東亞發展出特殊的關懷偏向與詮釋途徑。在聚焦台灣本島之前,老師特別注重清國(乃至後起的中華民國)與日本兩方對西方哲學的接收與轉化。
清國方面,自1861年開始的洋務運動,便認為中國器物文明雖落後,但「精神文明進步」,1903年,建立現代化教育機構,仍將哲學排除在高等教育之外。
下至清國覆滅,中華民國出現,五四運動時期,知識分子方引進流派多端的西方思潮,大致而言,分成(一)胡適領導的「自由派」,以美國杜威的實用主義為體構,(二)以熊十力等所組成之「保守派」,引介德國哲學來詮釋中國傳統思想,(三)陳獨秀等倡議的「左派」,傳播馬克思主義思想。自由派與保守派在戰後台灣哲學主流發展中成為兩相抗拮的力量,並以此形式回應、承續了台灣哲學的「反壓迫」命題,此待後述。
日本方面,與清國洋務運動約略同時起,便積極吸收西方文明的方方面面,1868年創辦開成學校作為研究與教授西學的官方機構,民間學者也有系統引進英國效益主義、自由主義等思潮。1877年,東京大學成立,文學部包含史學、政治學與哲學,是哲學第一次以現代專門學科的名目出現在東亞教育體系中。
站在知識史的角度看,自明治時期被動吸收西方知識,到大正時期,開始有京都學派的反思與轉化,進而在1942年更有學者提出「超克近代」(overcoming modernity)說,強調揚棄由西方文明給予的「近代」,並由日本為東亞世界開創思想主體。投諸政治社會背景,「超克近代」未嘗不與日本的軍國主義道路互為表裏,「八紘一宇」等東亞戰爭論述,便呈現出此日本哲學近代發展轉折之一斑。
作為日本殖民地的台灣,便是在反抗日本同化思維的情況下,積極為自身主體建立近代性語彙的論述。此即「存在/反壓迫」命題的歷史開端。
以上脈絡,也揭示出老師所認為的「台灣哲學」,並不只是「任何在台灣島上進行或進行過的思潮」,而毋寧是「以追求台灣主體性為前提的哲學運動」;例如,清領時代開始的傳統中國經學,是否算是「台灣哲學」?老師認為,判準在其方法論而非主題。1917年林茂生(1887–1947)發表的〈王陽明の良知說〉,雖然對象亦是傳統中國思想,方法論上,卻沿西方哲學的理論概念與方法,論證王陽明(1472–1529)的良知說能否和笛卡爾(René Descartes, 1596–1650)、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4)的良知說比較;這種積極為既有思想尋求新詮釋,創闢對自身文化的新理解途徑者,更適於放入「台灣哲學」的框架下討論。
在此前提下,方能討論台灣哲學那與土地、社會、文化息息相關的精神傳統。
課題、實踐、精神傳統
老師認為,「存在/反壓迫」的命題在早期台灣哲學中,體現為對存有論的探問與反抗當權者運動的實踐形式。而這樣的實踐形式,關係到過去武裝與思想的反抗傳統。在此,老師建立了一個新穎的後設歷史解釋:「烏溪流域的反抗精神」。從早期的原漢對抗、民變械鬥,乃至抗日事件以及文化運動,烏溪(今大肚溪)橫貫的台中、彰化、南投等地,始終涵括了事件的發生範圍,質言之,烏溪地區累累而起的反叛意識,提供台灣哲學在反抗日本同化的脈絡中,以各種可能的實踐運動來探討自身實存的歷時性傳統。臺灣哲學的反抗特徵並非憑空出現,而有其時空脈絡。這也呼應洪耀勳以「風土」關來探索文化的理論觀點。
這樣的精神傳統,在台灣哲學的發展史上來說,可以具體化為三個時期:日治前期、日治後期與戰後發展。而分期之中,涵蓋了哪些人物與思想?老師透過簡單的故事敘述與時段的歸納整理,一步步把湮沒許久的歷史碎片,編列成通往當代、枝葉紛繁的知識系譜。
思想的系譜:書寫與體認
老師舉出22位哲學家,分別是:李春生(1838 -1924)、林茂生、周再賜(1888–1969)、郭馬西(1892–1972)、劉明電(1901–1978)、洪耀勳(1903–1986)、林秋梧(1903- 1934)、張深切(1904–1965)、廖文奎(1905–1952)、陳紹馨(1906–1966)、郭明昆(1908–1943)、莊雅子(1909–1998)、楊杏庭(1909–1987)、曾天從(1910–2007)、吳振坤(1913–1988)、黃彰輝(1914–1988)、黃金穗(1957–1967)、鄭發育(1916–1996)、張冬芳(1917–1968)、蔡愛智(1911–1998)、林素琴(1923–2015)。
這些看似陌生的名單,在當時的時代有何特色?首先,老師指出除了李春生以自學神學與漢典學習為主,出身日治時期,他們都經歷過現代化教育的洗禮,其中有7位留學歐美,足跡遍布哥倫比亞大學、芝加哥大學、海德堡大學、劍橋大學等,再者,其中便有2位女性,在當時無論中外的知識界,都可說是非常特殊的現象。
名單在此,則所謂「台灣哲學家」,為何很少聽人談起呢?老師說,戰爭之後,尚健在而願意回到台灣的哲學家們,因為活動上與當權的戒嚴體制多所衝突,如廖文奎與台獨理論的緊密牽連,大多被政府當局列為黑名單,捕緝、流亡,乃至客死異鄉者比比皆是。寡少的流通造成今日認識的不清。再加上遺留下來的日文史料本身為較難為今人所理解,在語彙翻譯上更常大異於今見之翻譯,且檔案在年歲更迭後往往散逸不整,種種體制與文本的原因,讓哲學家們的人生與思想黯淡遺落於歷史記憶之外。
提起那22位台灣哲學家,老師如數家珍,每個人背後都有一段故事,顯示特殊的經驗與哲學上的不凡成就。散記數例如下:
廖文奎除在戰後與台灣共和國運動關係緊密外,在英美哲學界早有其影響力,但以其思想傾向,長期無法回台,最後客死香港。
蘇薌雨曾是台大心理系重要的老師,年輕時在北京大學留學,和金岳霖與胡適做研究,後來轉往東京大學心理系念書,中日戰爭爆發時,偷渡到中國參戰,國民軍事將領看他有日文才能,便請他做日文翻譯宣傳,之後到廣西大學任教,隨國民政府撤退來台而輾轉進入台大。
林秋梧,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家,用階級鬥爭視角建構了「左翼佛學」理論,對比晚數十年東南亞如越南等地出現的馬克斯主義佛學運動,林秋梧的嘗試在東亞世界可說前衛非常。
又如曾天從,曾在戰爭時期往滿州國教書,並在日本出版《真理原理論》(1936),以德國哲學巨匠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存有與時間》(Sein un Zeit, 1927)中的哲學系統討論什麼是「真」,深得日本哲學家桑木嚴翼(1874–1946)欣賞,不僅親筆為此書作序,並推薦曾天從進入東京帝國大學西洋哲學研究所深造,曾天從的思想與境遇可說與戰前日本哲學的脈絡緊密相連。
另外,黃金穗也是京都學派田邊元、西田幾多郎(1870–1945)思想的重要傳人,戰後,在二二八時期流亡沖繩,據說為了避禍,回國後一意鑽研較抽象之形式邏輯,他在台大授課口碑極好,甚至殷海光(1919–1969)也要去聽講。
林素琴是日治時期唯一完成哲學學業的女性,戰爭晚期,台北帝國大學校方為使高年級學生學業得遂,於1945年8月終戰前夕發布臨時畢業書。戰後亦曾在台灣大學任教。
……。
「所以,怎麼會沒有台灣哲學?」老師說。
問題是,這些散落的故事如何在歷史脈絡中置放、重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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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治:戰爭與「實存運動」
從上述歷史分期時段來看這些哲學家的發展,以1937年中日戰爭全面爆發為日治時期的分水嶺,許多第二代哲學家或離開台灣,投入高等教育體制內,轉為純學術研究。大部分在滿州國、日本或中國日佔區等等。如前述曾天從曾在東北瀋陽農業大學執教。原則上,德國歐陸哲學仍深受日本傳播所影響,但諸如鄭發育、洪耀勳等,則是親赴美國學習實用主義。當代思潮在台灣哲學家多樣的學習歷程中留下各種痕跡。
儘管在戰爭時期,哲學家多流離海外,但日治時期仍發生了具有標誌性的長期哲學運動,即所謂「實存運動」。1988年廖仁義老師就指出台灣哲學的反支配特徵,包括林茂生、洪耀勳、陳紹馨、林秋梧等,都參與了這波曲折綿延的思潮,從以歐美哲學作為思想武裝與行動策略,努力反對皇民化教育的推展,進而發展成對台灣本土的社會反思與文化建構,總而言之,是尋求主體性的過程。在老師的歷史敘事中,「實存運動」可說是台灣哲學發展的重要雛形。其影響乃及於戰後各種反對當權者壓迫的事件與組織。
戰後哲學
許多人以為,台灣哲學在戰後即斷絕,戰前的主體性思維等課題無從繼續發展,乃至於認為所謂「中國哲學」取代了台灣哲學,但老師指出,根據陳瑞麟老師的研究,即使戒嚴時期仍約略可分為三派:保守中華文化擁護者的新儒家,胡適與殷海光為首的實證自由主義、黨國體系下的三民主義學者,這三派都承認引進科學的重要,但對傳統儒家是否與科學或民主互相矛盾等問題上產生巨大歧見,乃至於在政治社會的行動實踐上產生衝突。例如,殷海光對蔣政權的反抗除有其自由主義的民主價值外,邏輯實證論也含有批判保守派的重要因素;理論與實踐交織構成的行思軌跡,構成立場之間牽涉繁複的張力。
而戰後另一個值得注意的課題是存在主義的引入。和共產主義有緊密聯繫的存在主義為何能進入台灣?老師戲稱,很大一部分是從文學界,透過隱晦的小說與詩作「偷渡」進來的。而蔣介石政權為和法國哲學左傾立場抗衡,甚至特別選送了一批學生留德學習存在主義與之抗衡,但存在主義本身並未消失,反而獲得不同觀點的沖激而更為盛大,成新思潮激盪的重要場所。
在思潮論辯的層面外,黨國思想控制的氛圍下,學術自由的風氣仍在台大哲學系悄然延續。在洪耀勳擔任系主任的1950到1972年間,學院方面不但支持陳康、殷海光等實證自由主義者在《自由中國》暢所時論,而如曾天從研究馬克思哲學亦安然無事,他更大膽聘用政治犯家楊斐華,傅偉勳,王曉波等,同時也有意識的招募台籍新秀趙天儀,郭博文與林正弘等。這段白色恐怖下的學術自由,可視為日本帝大系統和中國自由派學者的合作,對抗威權政府無所不在的思想滲透。然而,洪退休沒幾個月,著名的「台大哲學系事件」就發生了,學術自由毀於一旦,但西方民主與自由主義的火種落入黨外運動。被解聘教師李日章加入康寧祥團隊,台大與輔大哲學系的多名學生亦投入黨外雜誌的運作,如《八十年代》的邱義仁與廖仁義,《新潮流》的田秋堇和劉守成,以及《新生代》、《政治家》與《自由時代》的鄭南榕。
老師認為,所謂哲學並非憑空而出,而是在所處時空中有其連續性。從繁雜隱晦的事實中揀選曲曲折折的脈絡,台灣哲學的發展如是顯影。
解嚴後:今日主體性的思索
老師進一步提到解嚴後,為打破「中國哲學會」資源的壟斷,1996年在林正弘、洪裕宏、方萬全倡議下「台灣哲學會」在中研院歐美所宣布創立;這個歷史事件應放在當時學術界本土化的風潮中觀看,包括從「中國社會學會」更名為「台灣社會學會」,開始西方理論實質轉化等思索的社會學學界等。而這些本土化的力量,大多在設定既有權威的前提下,尋找反抗的力量,「台灣哲學會」的立會宗旨便在於「以民間力量致力於對台灣學術之學術探討,也將致力於推動台灣哲學多元的研究與教育」。
綜觀百年行路,曲折散亂的事件之間,可曾存在一致或發展著的課題與精神?老師指出,對主體性存在的追問,以及由之而來,對既有權力環境的反壓迫意識,長久綿延在眾多思想之間;今日,延續這種追問與意識,既是考掘與詮釋歷史記憶的重要參考,更是我輩自身存在與行動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