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傳說妖怪場講座場記

 

講者:台北地方異聞工作室、林承緯(國立臺灣藝術大學文化資源學院院長)

撰稿:曾鈺婷、邱棋駿

校稿:郭力文

本學期邀請到台北地方異聞工作室以及國立臺灣藝術大學的林承緯老師來與我們淺談台灣都市傳說以及民族學視角的貢獻。首先,由台北地方異聞工作室的宜安以《臺灣都市傳說百科》,這本書系統性地呈現了臺灣都市傳說故事,而都市傳說的範疇包含傳說故事、民間禁忌、怪奇儀式等,與現代生活、流行文化產生碰撞、連結的各種故事與不思議現象。宜安以著名例子來告訴我們都市傳說背後承載的真實實景,其中之一是1995年發生的衛爾康大火事件,當時流傳著台灣島上存在著要載走100個靈魂才會離開的神祕「幽靈船」,以此來解釋包含衛爾康在內的多起火災悲劇,這些意外的發生都跟當時的消防法規未加齊備有關,而幽靈船就成為民眾們傳達人們對公共空間感到恐懼的媒介,都市傳說也可以作為觀察城市現代化過程的憑據。而另一個有趣的例子則是「肯德基的變種怪雞」,面對大型速食餐廳快速興起的現象,人們開始討論這樣的議題,甚至在這之上投注著遐想,產生了肯德基的雞因為打了太多抗生素,因而有六隻腳的傳聞,也讓我們在品嘗這些食物時多了些複雜的感受。都市傳說連結著現代人對都市實景的觀察與想像,傳說的製造過程也如過往的鄉野奇談一樣,奠基於人們對環境的未知與好奇,因此都市傳說另一個重要面向就是為何被「製造」、「傳播」,故事的出現往往只是開始。

林承緯老師則進一步跟我們討論這些傳聞的意義與民族學視野的開拓,他認為妖怪傳說屬於口傳文學的一部份,透過有見解與觀察的研究者轉化為文字傳頌。隨著電腦科技普及,讓各種奇聞軼事得以廣傳於大眾之中,而口傳文學並非只是考古,重要的是他所呈現的現代意義,比如人們會習慣將物體的存在人性化,舉如會動的女兒節娃娃等,靈性的賦予以及擬人化可以產生神秘的力量,進而讓人抱持著敬畏之心。

而在理解臺灣傳說時,可與日本傳說互相參照,許多看似習以為常的傳統或民間妖物其實皆可能與日本有關連,而日本在討論奇聞的民俗學領域也相對健全,其中貢獻包含理解三層次—眼之所見、耳之所聞以及心意現象。在既有方法之上,隨著1970年代經濟起飛的背景下,民俗學的研究對象也逐漸靠向人口聚集的都市,學者開始意識到都會本身也有值得注意的新面向,例如:從鄉村到都會的不安感以全新的面貌出現,成為值得深究的課題。與此同時,妖怪風潮也在大眾生活中興起,日本綜藝節目「你所不知道的世界」以靈異故事爆紅,各種與之相關的媒材也大量的出現,甚至連台灣的「鬼話連篇」與相關的靈異文化也隨之而現,在這個浪潮之下,相關的學術作品得以嶄露,如伊藤龍平、謝佳靜《現代台湾鬼談-海を渡った「学校の怪談」》以及常光轍《学校の怪談》等作品出現。除了與日常空間有關的都市傳說外,承緯老師也指出都市傳說可能反應的突發事件,他以「災難」為題,舉出日本三一一事件後在許多災區都出現了「消失的搭車客」,計程車司機在到達終點以後卻發現原本應該在後座的乘客消失,但是在對司機的訪談中可以知道,他們除了多少感到害怕以外,更多的情感是來自欣慰,能幫助到這些因為意外死去的人們,故傳說也有撫平災害傷痕的功能在,並不是只承載著恐懼等負面情感。

藉由這次的講座,我們得以理解到所謂的奇談與都市傳說,都是人們用來解釋自己生活內容的敘事形式之一,它承載著人們不同的情緒,有時是不安、擔憂,而且與社會可能存在的既有問題息息相關,但它同時也可能帶有敬畏與安定人心的功能,在深入掌握故事被製造的脈絡與理由後我們將能發掘到珍貴的「歷史記憶」。

喜歡歷史的觸動——與曼儀老師談天

「我們就用聊天的方式,好嗎?」曼儀老師一開始便這麼說。

我們原本緊繃的神經一下子就放鬆了,即使手上仍握著訪綱,我們的心卻誠實地飄走了,飄入了一場沙龍式的談天。

喜歡歷史

「你們喜歡歷史的什麼?」我們或許常說自己「喜歡歷史」,卻少有人像老師一樣如此真誠而直入地問。安珩說,他喜歡歷史,因為歷史有時會與自己的生活經驗不同,就像探險一樣有趣;孟吾由一位老師開啟了她對歷史的嚮往,寄望習得學識背後的氣度與胸懷;宇軒說了自己和爺爺的故事,是爺爺教導他要從更多元的視角思考;沅潤的興趣則始於古蹟;而銘汝與采元都是從高中就以歷史系作為目標,那時覺得其他地方的歷史相當有趣,現在則認為歷史不僅如此,而是更為深層、更加寬闊。

老師不停地點頭、微笑,眼神散發出的光芒就像跟我們回應說,她也深愛著歷史一般。是的,她也深愛著歷史。「喜歡歷史是一種對於人們曾經存在的種種狀態抱持好奇、意圖探詢了解的、質樸的表達方式。歷史是有關人的知識與書寫,『喜歡歷史』也就是對於這門有關人的知識與書寫的一種初始的觸動,蘊含希望,還有」,老師頓了頓,「快樂」。這兩個字輕快但充滿了力量,「誰在說自己『喜歡歷史』的時候,不帶著快樂的心思情緒呢?」從「喜歡歷史」開始,我們便擁有一切的可能性去認識歷史與學習,進而形成自己對歷史的認識。

談到對歷史的熱愛,我們本想根據擬定的訪談大綱,依序問老師為什麼選擇就讀歷史系、大學期間曾否遭遇挫折,最後再請教老師的國外留學經驗。然而,老師直接從留學法國期間,一次與朋友的談話說起。

老師在博士論文答辯結束、完成學業準備回國前夕,有一位法國朋友說,她終於可以問一個藏在心中許久的問題:妳為什麼要來法國念歷史呢?有趣的是,老師當下的第一個反應是:「我對於她好奇我為什麼來念歷史這個疑惑感到非常好奇」。在老師的日常經驗裡,重視個人主義的法國人應該會用他們慣常說的「個人興趣」來理解一位外國友人的學科選擇,不至於觸發探問的好奇心。在反問下,老師才得知在法國讀歷史的學生,通常是家裡有一定財力、學識背景者,如資產階級的家庭。老師回想,當時如果對朋友的問題沒有提出反問,僅僅從自己私人經歷來講述個人的故事,或許就錯失了一場對於學科選擇的社會學討論。當彼此都向對方投擲自己好奇和思辨的問題,進而便能比較各自社會和文化可能具有的特質和差異。這種機會往往發生在日常對話現場,可貴之處不在於得出一個已有定見的結論,而是借助提問和假設來檢視自己的認知、覺察自己認識什麼、何以如此認知、依據的事實怎麼來的等等。

老師選擇至法國習史也是源自同樣的思維邏輯,她解釋自己並不是因為路易十四等等法國歷史上的人物、事件、作品和文化比康熙或是其他中國史、臺灣史的人物等更具吸引力,而是法國年鑑學派提出的「問題史學」這樣具認識論反思的研究方法。問題史學是史家對於講述過往的歷史書寫、對於形塑自己歷史認知的知識真誠提問,老師——一位外國讀者——就在理解法國歷史如何這般寫成的思辨當中,親近了法國歷史,「原來歷史可以寫得如此有趣」、「原來連大學者都在問問題」,這些都是法國史學帶給老師的驚喜。也因此老師非常重視「問問題」,因為從提問背後的批判性思維將帶領我們「反省」,而且是「反躬自省」。

老師於是堅定地和我們說,「我喜歡法國史,不是源於法國過往歷史自身,而是因為知識的觸動,且得以跨越國界」。觸動老師、最讓老師深切體會批判史學踐行的反躬自省,是年鑑學派在戰後60與70年代位居法國史學界主導地位,並享有國際聲譽之際,他們培育的學者,包含老師的指導教授都為了避免權威、名聲和研究慣性遮蔽學術工作最為重要的方法論和認識論的檢視和反省,不再以該學派自稱。對老師而言,這種讓年鑑學派一詞走入歷史、成為史學敘事和反思對象的作法,才是真正理解和實踐問題史學的真意。

問題,與生活

然而「問問題」並非易事,該如何練習呢?老師在在強調「問問題」與「生活」是緊密相關的:在學習時若忘記與自己的生活經驗連結,那學習就只會停留在「知識」的書面邏輯層面,長期下來可能有礙現實和事實的認識和思辨能力;反過來說,知識也是因為求知者對其生活經驗和世界有所探詢、發問,才具有意義。一個人的生活經驗與認知方式息息相關,舉例來說,婦女史、性別議題就是我們生活的一部份,這些生活經驗影響著我們的認知方式,對於這樣由經驗與認知形成個人內在迴圈式的世界觀,唯有練習對習以為常之處問問題,並多方觀察和比照社會人文歷史學者不同的提問視角,才能將現實世界和生活經驗也轉變為自己思辨和研究的「材料庫」。「歷史是時間的產物,每個人的經驗不一樣,有人是在歡樂中有奇想,有些人是在困頓中有發想」,把生活經驗放在心中,總有一天,它會與你的所學相互連結。

此外,在法國留學期間,老師受益良多的不只是學識上的成長,更是生活上的體驗。「不是學習大於生活,而是生活大於學習,這是我最大的感動,是來自父親的慷慨與智慧」,老師的父親從不會在電話中追問她的學習進度,反而在感受女兒因研究進入困頓而流露緊張情緒時,勉勵道:「妳在法國就是在生活,就是好好生活!」

老師微笑地說,自己牢記父親的這段話,也是因為自己深切感知做歷史研究本來就與人的生活密不可分,「我珍惜每一個相遇的人,享受共同生活而產生理解對方的需要,透過問問題來認識人、認識法國這個社會,並相互參照、對比歷史中的法國和當今現況的法國。所有自己曾對於法國社會的認知,以及書寫法國史過程中習得和創作的知識,都不過是階段性的知性產物,唯有認識論的反省沒有改變,也不會停下來」。至此我們也理解到,老師何以在法國留學時認識了許多知心的好友,在問問題的同時瞭解彼此,一起好好地生活。

人權與婦女

在老師的研究領域中,「人權」議題令我們相當好奇,在老師分享之前,她先說了一個小故事:老師曾對一個法國科學家朋友說,她想做人權史的研究,朋友卻不解的問她:「為什麼要做?人權有什麼歷史?它不是理所當然、不證自明的嗎?」,老師當下便回問:「任何被視為不證自明的理所當然,不就是研究和探問所在嗎?」

面對「理所當然」,老師依舊提出了她的疑問並展開「人權」議題的知識探索。2010年代前後有Lynn Hunt、Samuel Moyn等美國史家相繼從18世紀、19和20世紀的發展中,識別人權如何被命名、被討論、被使用的歷史。相較之下,以人權立國自許的法國,其史學界反而未能更早形塑有助於思辨人權實踐史的問題意識,這點對老師而言,雖覺可惜,但也說明問題史學啟動的學術反思之旅,是沒有終站與盡頭的。「人權價值是如何被建構出來的?」、「人權相關詞彙和概念在18世紀如何被定義、被理解?」、「19世紀時人權是國際的主流價值嗎?」、「二戰後有了《世界人權宣言》之後,人權機構化的實踐情形?」、「人權又何以成為國際政治角力的一種工具呢?」老師懷著這些疑問進行研讀和教學,且更聚焦在人權中的「平等」議題做法國近代史研究。以人權為號召的言說總是打動你我平常人的心,讓人真心期盼世界就是如此,但是,「認識和研究人權諸多『事實面』的歷史發展,才最能夠保有對它的希望」,老師有力地說,而我們也都感受到,歷史研究背後所能帶動的巨大力量。

當我們談到老師的另一個研究領域——「婦女史」——時,老師將整個法國社會的背景納入,從更寬闊的視角切入。當代法國女權運動和婦女史領域的表現比起美國更為低調,依爭取到投票權的時間點來看,法國女性是末段班,但長時間以來,作為舊制度時期法國社會統治階層的貴族女性創造了沙龍文化、兩性文化,盧梭對於巴黎上流社會流於「女性化」、「陰柔化」的批評反而證明法國女性的影響力。而且我們不能忘記的是,西蒙波娃的《第二性》一書正是孕生於這個抑制女權發展的國家。

「這個國家就是那麼矛盾」,老師解釋道,「種種矛盾來自於它應對改變而發生的動盪,動盪既加強壓制的力量,如法國大革命帶給歐洲統治階層的恐慌和社會的動盪,大革命後女權與人權遠非提升與進步;但動盪的歷史也給出空間生長批判壓制力量的思想和行動」。對此,老師接續說,「只要不把『歷史』本身托大、不把『詮釋歷史』本身托大,敏銳地檢視我們據以認知世界的『材料』,諸如訊息、概念、歷史書寫等生產、傳播和接受的人為環境,或可覺察我們自身的問題和盲點,走出困境」。

尾聲

回到歷史本身,老師提醒我們,人們常常在不了解的情況下錯誤地平移使用史料、資訊。面對問題有很多的解決方法,重點是多認識與自己不同的世界和文化、擴大有助提升認識論反思能力的學科知識並用之於重視「事實」研究的歷史,向世界和歷史發問。這就是脈絡化的教育,也是我們學習歷史應該承擔的責任。

歷史脈絡化的過程中,我們也走向了反省之路——反省我用什麼觀點來認識世界?反省我為什麼會愛法國?當我們能從問問題去了解歷史時,便能能接納新的觀點,互相進步。

而後,我們慢慢地發現,「問問題」與「反省」是一體兩面的,對老師來說,歷史就是由這兩句話相輔相成:由人為主體向外發出的疑問,將會轉化為反躬自省回到個人,這是老師熱愛的歷史,也是我們所邁進的方向。

當時間悄悄地流逝,我們也加緊腳步,問了老師對高中生有何鼓勵。「誰能阻止對知識有好奇心的學生呢?」老師笑著說,好奇心就是學歷史的初始。或許歷史系的出路並不一定光鮮亮麗,老師半開玩笑地提醒我們「那可要有安貧樂道的心理準備」。但是,對老師而言,衡量歷史知識含金量的指標不只有學科出路,而是活用知識的習史者,因為歷史學是一門不斷檢驗自身方法和知識侷限性的人文「科學」,也就能夠為人所用去探問新問題、乃至開創新知識。老師於是鼓勵著我們,「人的問題總是在,就去求知吧!」

夜深了,我們不捨地中斷這晚的談天——一場從那時法國到此時此刻、從歷史到生活的談天。離開時,我們的心沉沉地,飽滿地。

 

採訪人:鍾元潤、王安珩、葉宇軒、馬銘汝、柯采元、謝孟吾
主筆:謝孟吾
採訪日期:2021.01.13

人類精神的交會—比較哲學的廣闊世界:採訪李明輝老師

學思歷程

談到為何選讀哲學時,老師打趣地說:「不是我挑選了哲學,是哲學挑選了我。」他大專聯考的第一志願是中文,其次是歷史,第三才是哲學,最後因分數的緣故被分發到政大哲學系。在大一結束時他本想轉到中文系,但當時系主任趙雅博神父的挽留使老師決定留在哲學系,同時選修中文系與社會科學的課程。

老師提到以中文系為第一志願,是因為自中學開始,學校教育與知識界的氛圍有落差:學校教育雖提倡中華文化,但知識界卻是反傳統的,如當時最受年輕人歡迎的是大力批判中國傳統文化的李敖。但在中學教育實際接觸到唐詩、宋詞和一些古代的經典時,老師便被中國文化深深吸引,並帶著「中國文化的內涵如此豐富,怎會如他人所說的一無是處?」這樣的問題意識進入哲學系。

比較哲學的視野觀與方法

老師進入哲學系後,便自然形成「中西比較哲學」的視野。他在德國求學時,儘管以學習康德哲學為主,但很自然地會以儒學為參照系。老師解釋說:「所有的文化在吸收外來文化時,必然會跟自身的文化傳統進行對話。」在進行比較哲學的過程中,雖然不同地域的思想有不同的歷史脈絡,但我們對所比較的雙方都要深入探討,最忌諱的是僅進行表面的比較,例如說「中國文化重精神、西方文化重物質」、「中國文化強調集體、西方文化強調個人」,這種簡化的概括沒有太大的意義。但是對不同文化脈絡中的哲學進行比較時,還是難免需要抽象化。經常有人指摘哲學「去脈絡化」,與歷史學強調的「脈絡化」形成鮮明的對比。老師卻以為兩者不可偏廢,不能只是脈絡化,或只是去脈絡化。老師以「杯子」的概念為例來說明:雖然眾多杯子之間有諸多差異,但撇開顏色、形狀等非本質特徵之後,它們仍共有「杯子」之名,這便是抽象,便是去脈絡化。如果沒有去脈絡化的抽象作用,我們便無法進行任何概念思考。但若只從去脈絡化的普遍主義思考,所有文化便都沒有差異,文化間的比較也失去了意義。總之,進行比較哲學既需要脈絡化,也需要去脈絡化,在「脈絡化」與「去脈絡化」之間掌握好分寸。

老師以余英時先生的《朱熹的歷史世界》一書為例,闡述去脈絡化與脈絡化的關係。余先生強調政治文化對朱熹等理學家的影響,便是從脈絡化的角度來詮釋宋代儒學,以取代牟宗三先生從哲學觀點詮釋的宋明理學。老師以「打開一隻眼睛,卻閉上另外一隻」來形容這種轉向。老師另舉馮友蘭先生在1949年以後重編的《中國哲學史》為例,馮友蘭從馬列主義的觀點來詮釋中國哲學史,強調人的人階級性,認為哲學家的思考與其階級立場有關,這便是脈絡化的思考。因此,孔子所說的「仁者愛人」就被解釋成「只愛地主階級」,這是脈絡化思考的謬誤。至於我們該如何去看待古代思想,老師認為:雖然現代與古代的歷史脈絡不盡相同,但過去的思想在現代的脈絡中仍有意義。馮友蘭先生後來提出所謂的「抽象繼承法」即是「去脈絡化」的繼承。

老師又強調:了解他者並不容易,所以東西方文化之間常會相互誤解。但如果能深入地了解他者,收穫是巨大的。所以老師鼓勵大家出國,不一定是為了拿學位,純粹的旅遊也會有所收穫。另外,他強調現代人至少要精通兩個外語,因為英語太受到美國文化霸權的制約,使我們對西方文化的了解非常片面。我們若是多懂一種德語、法語或西班牙語,我們看待西方的眼光就會很不一樣。

對思想史的看法

雖然身為一名哲學研究者,但老師也常閱讀思想史的著作。他認為:作為一個學者,不可能凡事都自己來,學術需要分工,故需要借助於他人的研究成果,例如藉史學家的考證來幫助理解文本。不過老師仍強調:哲學與思想史的研究不能互相取代,思想史注重脈絡,哲學則超越脈絡,兩者可以互補。

在詮釋文本時,文本本身和與之相關的時代背景孰輕孰重?老師認為要視文本而定。以《論語》為例,其中許多文本的背景不可考,因而無法還原當時的背景,但也不妨礙我們理解文本。若是碰到像「唯女人與小人為難養也」這樣的文句,我們就必須根據當初的情境去理解孔子所說的「女人」具體何所指。若是不知其政治背景,我們可能會誤以為孔子有仇視女性的心態。《論語》的某些章節背後是有故事的,理解這個背景有助於理解文本。

在前幾年,中國大陸熱烈爭論「中國哲學的合法性」問題。有人認為:中國沒有哲學,因為「哲學」是西方的概念。老師卻以為這是沒有標準答案的,因為「哲學」一詞在西方並沒有公認的定義,完全看我們如何理解它。所以這項爭論自然是各說各話。文化之間的比較與交互影響是很複雜的,不一定有明確的答案。

儒學的現代意義

老師認為台灣這些年來的民主發展碰到的瓶頸跟儒家傳統的式微有關。我們通常認為民主只是一個政治架構,台灣現在好像已滿足了民主政治的條件,可是民主的成敗不只在此。這些條件僅是必要條件,而不是充分條件。在德國歷史上,威瑪共和國的憲法及政治架構是當時最先進的,但沒幾年就被希特勒篡奪了。這使我們了解光是政治架構並不能使民主穩固,而是必須考慮杜威所說的:「民主是一種生活方式。」與生活方式最相干的即是文化。一個民主社會若是在文化上缺乏基本共識,任何事情都會引發爭端,成為極端的對立,民主政治自然很快就會瓦解。所以我們必須在文化層面尋求基本共識,即使不限於儒家文化,但儒家仍是台灣文化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無處不感受到它的影響。雖然其中有好的與壞的影響,但我們不可能憑空製造一個文化。使用多元文化的口號,也不可能憑空創造出一種新文化。文化應是自然生長的,而不是人為建構的。

對於林毓生先生主張「儒學無法開出民主與科學」的觀點,老師也做出回應。首先,「開出」包含了一種必然性。林先生以為從傳統儒家的經典裡面推衍不出「民主」的概念,所以在儒家與民主之間沒有邏輯的必然性。林先生又認為:在歷史上儒家並未建立民主制度,所以在儒家與民主之間也不存在有因果的必然性。但老師卻認為這裡的「必然性」是康德所謂的「實踐的必然性」。他以徐復觀先生的《兩漢思想史》一書來討論儒家對於民主的實踐必然性。徐先生提及中國歷史中雙重主體性的觀點:在先秦儒家傳統中,人民是主體;但在秦、漢以後的君主專制中,君王是主體。因此,儒者想實現儒家的政治理想時,就會與君王的權力發生衝突,所以漢代士人受政府的慘烈迫害。秦、漢以後的君主專制制度取代了周代的封建制度,是一種進步,因為在封建制度中,貴族與平民之間很難流動,而在君主專制制度中,布衣可以為卿相。但漢代的儒生不見得完全認同君主專制制度。王莽可以簒漢便與這樣的背景有關,因為儒家原先的理想不是家天下,當時的儒生並沒有把君主專制制度視為理所當然。老師進一步引述大陸學者胡平的觀點。胡平認為:並非是儒家選擇了君主專制,因為當時根本沒有其他的選項。所以傳統儒家雖不滿意君主專制制度,但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卻無法構想出民主制度。回到儒家傳統推崇的「公天下」理想,除了民主制度之外,還有什麼制度能達成此理想呢?所以由儒家開展出民主制度有「實踐的必然性」。

關於儒學與科學的關係,徐復觀先生認為儒學與科學未必有關係。但牟宗三先生卻認為:儒學和科學是基於不同的思考方式,其間需要進行轉換,不然科學不可能發展。儒學的主客關係是隸屬關係,天地與我為一,攝所歸能;科學的主客關係則呈現「對列之局」,科學研究要把對象客觀化,主體與對象兩者是並立的。但在道德實踐的領域裡,主客可以為一,「我」可以將天地收攝到「我」的主體裡面。這兩種思考方式的轉換是可能的,牟先生將這種轉換稱為「良知的自我坎陷」。這足以說明,何以現代中國人吸收科學比建立民主更容易。

康德哲學的定位與儒學的對話

老師認為:康德在西方近代哲學中的地位,猶如朱熹在宋明理學中的地位,兩者都有集大成的性格。康德哲學吸收了理性主義和經驗主義的傳統,他以後的哲學都是從他這裡出發,都在回應他的問題,或是修補他的理論。後人未必都接受康德的觀點,但都不能繞過他的哲學。

老師在他的著作《儒家與康德》中,以康德的自律倫理學來詮釋儒學的倫理學。在康德的倫理學系統中,「自律」是核心概念,即是「道德主體的自我立法」。道德法則是我們的道德主體為自己所制立的,並不是一個外在的對象或權威所制定的。孟子雖然沒有「自律」一詞,但他所說的「仁義內在」最接近此義。朱熹的倫理學則屬於他律,因為朱熹系統中的道德主體「心」不能立法。當然孟子與康德仍有相異之處,最大的不同在於其道德主體的架構。康德的道德主體是一個理性主體,可是孟子所說的「本心」、「良知」,除了理性之外,還有情感的面向,這兩者是一體之兩面。不過,不論是康德還是孟子的道德主體都可以立法,故都屬於自律倫理學。

對後生晚輩的建議—關於思想的學習

老師認為經典的閱讀是最重要的,所謂哲學思考就是學習哲學語言,而學習哲學語言必須熟悉經典,看哲學家如何討論問題,並且使用那些概念去討論,慢慢熟稔以後,就可以形成自己的哲學語言和看法。歷史學也可以這樣做,例如進行儒家思想史研究時,可以去多研讀「學案」之類的著作,或是直接研讀一手史料。由於中國的經典相對於西方比較沒有系統,所以研究中國思想時可以借助於「選集」。

要對西方的哲學史有完整的看法,除了直接修習大學哲學史的課程之外,老師推薦高中生幾本入門著作,如威爾‧杜蘭的《西洋哲學史話》、傅偉勳的《西洋哲學史》。另外老師也提到,現行的高中教育幾乎沒提供學生接觸哲學的機會,正式的哲學課程也很難設計。此外,網路更影響了年輕人的學習方式,許多人已經不大習慣閱讀文字,但文字閱讀與影像不太一樣,影像無法取代文字閱讀,所以大家還是要養成閱讀的習慣。

 

受訪者簡介:李明輝老師
李明輝老師目前任職於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是德國波昂大學哲學博士,研究領域包含儒家哲學、康德哲學、倫理學等,曾出版《儒家與康德》一書,從哲學的觀點將儒學與康德哲學加以比較,提供學界研究傳統儒學的獨特觀點。

訪談人:郭力文、盧玠彤、曹希君、張凱傑
撰稿人:郭力文
訪談日期:2021.01.22

從新開史-由廣而精的學術之路:採訪張瑞林老師

從新開史-由廣而精的學術之路:採訪張瑞林老師

▎簡介

張瑞林老師,畢業於台大政治學系國際關係組,法國史特拉斯堡大學暨德國海德堡大學博士。現任台大歷史學系助理教授,亦是國際知名的古希臘文紙莎草學家(papyrologist)。於台大任教前,曾於UCL (倫敦大學學院;派駐牛津)、IFAO (法國開羅東方考古研究院)及ÖAW (奧地利國家科學研究院)擔任研究員,目前同時主持跨國考古研究計畫,在埃及法Fayyum (尤姆州)進行發崛與文物研究。

訪談人:歷史一 黃子維、歷史一黃子晏、歷史二張存一。

撰稿人:歷史一黃子維。

訪談時間:2019.1.11.

左起為:黃子晏同學 黃子維同學 張瑞林老師

▎多方涉獵 ,不排除任何可能性

談到申請歷史系的高中生,是否需要具備什麼心態的時候,老師笑答:「沒有什麼特別的!」正當我們驚訝的同時,老師接著說,在他看來,只要保持好奇、開放與自我批判即可。他認為在大一大二之前的我們,依舊處於逐步探索的階段,不宜抱持過多的成見,或是給自己設限太多,而應隨時觀察大環境與知識氛圍的變遷。不要將視野縮限在漢語世界,而忽視了其他可能性。在摸索的同時,也要持續溯及自我,經常反問所學對自己的意義,無論這個意義是源自於學習本身的喜悅,或是對於未來就業的助益。

▎興趣可以廣泛,研究應當專精

此外,老師也鼓勵大家在大學期間,除了修習身處東亞文化圈的我們應具有一定知識的日文,以及較具學術討論價值與科學性的法文與德文,也可以多去旁聽其他文史哲相關系所的課程,或是接觸更多考古學、人類學的相關書籍。但在通讀的同時,應重質不重量,並試圖在大一期間發掘一個自己有興趣的主題,再以此為基礎擴張、深入研究。對於立志進入歷史系的學生,老師推薦大家去讀希羅多德的著作,「讀起來非常有趣」;也不妨多涉略文學,特別是19世紀至20世紀上半期的法文與英文文學。

▎在潛移默化之中累積自身實力

瑞林老師接著分享自己在台大求學期間,常常窩在文學院圖書館中,翻閱一些塵封已久、來自日治時代有關西洋古代的文獻特藏,殊不知後來誤打誤撞地進入了相關研究領域。談到在大學必須的生活體驗時,「去開發一些屬於你自己的經歷吧!」老師說;像自己大學時,便曾跟隨環保紀錄片導演,去澎湖的小島上協助拍攝,擔任收音員。有些過去大家以為尋常的工作,到了自己手上之後,用新的角度去嘗試、觀察,能有不同的發現,工作中也可培養與人合作的習慣和能力。瑞林老師說,有時候一次的人生經驗,其實難以評估它所帶來的影響與價值,而生命經驗的充實往往會在無意間影響你自身的發展。

▎讀歷史,能當飯吃嗎?

面對外界對於歷史系是否能與職場專業做結合的質疑,他認為歷史學系是具有高度學術專業、並培養靈活處理資料與解讀能力的系所。無論當時進入歷史系的想法如何,在用心研習畢業之後,皆會對人文學科領域具備可觀的知識厚度,並學會跳脫既陳的理論與意識形態框架,以看待形式多樣的文本,而且擴及解讀種種現象。保持謙和的精神,勇於接受批評、主動參與更多的討論、持續思考而將表象脈絡化等等,是歷史系學生應該具備的素養。瑞林老師相信,無論同學未來從事學術或在其他領域發揮,史學與文本分析的專業,皆是自由開放的社會所不可或缺的創造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