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業史學於公眾平台的揭幕:許雅惠老師與歷史學柑仔店

▌訪談人:林冠伶、江瑞媛、吳凡宇

▌撰稿人:江瑞媛

▌訪談時間:2023/2/7

▌受訪者簡介

許雅惠老師,畢業於國立臺灣大學藝術史研究所碩士、美國耶魯大學藝術史系博士,現任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中國青銅時代的美術與考古、宋代物質文化與印刷文化、晚期復古藝術等。

歷史學柑仔店開張的初衷

二〇二三年的我們,會擁有自己的Instagram帳號,藉由發布文章或限時動態分享自己的所思所想。把時間拉回二〇〇〇年初,當時的人們也同樣如此。那時無名小站等部落格成為風靡網路的發表平台,許多人透過經營自己的空間來抒發己見。而研究者們也不例外地,想要以部落格為平台分享自己新的見聞。不過學者的首要之務仍在於研究或是教學,平時潛心於許多資料與文本當中的他們,並不一定總能撥出時間或付出額外心力經營部落格。另一個讓學者們對經營學術平台感到卻步的因素則是:研究者們主要產出的是學術文章,其本質上即不同於受眾本就於大眾的普及文章。這使他們所產出的成果,或許在大眾眼裡顯得太過艱澀。不過雖面對此類現實層面的顧慮,仍有像是人類學、社會學等領域的學者們在那時就開始經營知識網站。而歷史學柑仔店則是以太陽花學運為契機,由有同樣想法的歷史學家們互相串聯發起。這些學者們選擇以通力合作、安排工作量的方式,讓歷史學柑仔店正式開張,並一路經營至今。

一進入歷史學柑仔店的部落格首頁,就能看見柑仔店的宗旨 — — 「從臺灣思考歷史書寫」。但實際上,歷史學柑仔店裡的文章主題在地域上涵蓋臺灣、中國以及世界各地。我們詢問許雅惠老師對該宗旨的想像。老師表示,歷史學柑仔店由許多學者共同經營,每位老師對這句話的想法或許不太一樣,所以無法為這句宗旨做具貫穿性的解讀,但她希望可以自臺灣的角度出發,去發掘歷史學於臺灣研究界的特色。有些臺灣的歷史學家選擇前去日本、歐洲、美國等國家攻讀碩、博士,也有些是在臺灣取得碩博學位。各地的學術界皆會發展出自身的特點,例如日本學術界格外注重史料的整理功夫,而學術理解的思潮則被視作為美國學術界的特色。在國外攻讀學位的學者們,也會習染當地研究的特色。不過當這些學者帶著於國外所學的知識與技藝回到臺灣這片土地上時,或許心中會出現這樣的提問:「臺灣學術界的特點又是什麼?」同時,過去臺灣學術常被評論「移植性很強」,是自日本移植進來的、是一九四九年後自中國大陸移植進來的,又或者如「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一句所言,是從美國移植進來的。臺灣的歷史研究特點何在,似乎尚未能得到明確回應。但老師相信一同經營柑仔店的夥伴們,會期待看到臺灣歷史學術研究的特點。

歷史學柑仔店以「從臺灣思考歷史書寫」這句話為基礎,一群志同道合的作者們自發地在這個平台上耕耘、書寫歷史學文章,並同時面對大眾。透過文章的累積,讓每個人都能在臺灣歷史學者所構築出的作品中觀察、發掘歷史學在臺灣的共同特色,更甚說是臺灣學術研究的特色。

人與文章間的距離

就像期待產品獲得他人青睞一般,當得知自己的書寫有受眾在注目著,在柑仔店排班的老師們在撰寫文章時,就能夠獲得更大的動力。我們詢問許雅惠老師身為一名寫作者與知識傳播者,是否會對讀者能在歷史學柑仔店獲得的東西有所期待。老師則回覆希望歷史學柑仔店能夠同時成為向大眾傳遞一定含金量的知識平台。網路世界使更多資訊得以快速地被接收,利用網路上的資料完成報告也是學生們的共同記憶。歷史系的學生在接受歷史學訓練後,在查詢資料時通常會先訴諸於資料庫中的檔案或是期刊論文,因為這些資料會經過審查,較有品質上的保障。但是更多的人平時並不會接觸到這些資料庫,搜尋網頁上一條條的連結是大家更常接觸到的資料來源。不過這些流通於網路上的資訊是龐雜、品質不一的。有很多人對歷史有興趣並投入書寫,但呈現出的內容是比較偏向小說、散文類的軟性文章。在閱讀、搜尋資料時,同時也需要注意到一篇文章裡知識的含量有多少。歷史學柑仔店希望給予讀者一定的知識量,但同時不若期刊論文硬性、艱澀。所以如果對歷史有興趣的人想要閱讀具有一定知識量同時亦不失可讀性的文章時,歷史學柑仔店會是一個合適的選擇。

歷史學柑仔店裡面的老師,都會產出各自的產品,而這些產品所面向的受眾或許會有所不同。大部分的老師在撰寫時都會先設定讀者,大概都會是高中生、大學生,或者是社會上對歷史有興趣的人們。但不論是教授們發布論文、在歷史學柑仔店書寫文章,又或是學生在寫報告,撰文者在書寫的同時,都應該在心中預設一個讀者。因為只要是一篇寫完的文章,自然就一定有讀者的出現,最隱私的日記也有可能有人讀。同樣地,學生所寫出的報告就是有老師在讀,老師在這樣的情境下,又何嘗不是一名學生的讀者呢。同時,我們也詢問老師,有些歷史學柑仔店的文章讓人覺得「接地氣」,主題親切且接近日常生活,是否作者們在歷史學柑仔店念書寫文章時,會因為考慮到正面向於大眾書寫,而選擇更生活化的題目。不過老師告訴我們,每位老師在撰寫文章時都會懷抱著各自的關懷與經歷。並且每個人的日常生活經驗也都有所不同,擁有不同生命經驗的讀者,會對不同文章產生頻率不一的共鳴。又,讀者對於文章的共鳴程度也可能因為其人生經歷的轉變而產生變化。比起作者為了能夠面向大眾去書寫對自己而言是「生活化」的文章這個說法,讀者與文章之間的關係,更像是讀者在柑仔店中或許能找到特別有意思、有共鳴的文章。而那些文章可能是跟讀者的生活經驗、生命經驗相關連,或者至少廣受人知。譬如提到圓山飯店,因為他是大家聽過的題目,所以大家會有興趣。又或者如前一陣子中國農曆年從過去的「Chinese New Year」,到現在叫「Lunar New Year」的翻譯問題,就曾經有作者討論過,而該篇文章因為在前陣子受到討論,在那個時間點上就有接時事的感覺。

雅惠老師也將各個學科的知識網站以服飾做比喻。政治學、社會學等社會科學的部落格就像流行服飾,這類學科能時常銜接時事,乘著時事的浪潮衝高點閱率,不過一個主題也容易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退流行。歷史學柑仔店的文章則屬於服飾中的基本款,雖然不太常銜接時事以博取眼球,但同時也不太會有退流行的問題,文章的生存週期、壽命較長。而且正因為是不會退流行的「基本款」,歷史學柑仔店的文章或許在出版當下不一定能得到很大的迴響,但到了適當的時機,過去有些作者的文章就又能重新引起人們的注意。

拓展分店:探詢新平台的可能性

「那如果說有什麼挑戰的話? 應該是面對現在就是非常多變的這種網路媒體環境裡面,那我們是不是需要在自己的能力之內做什麼樣的調整,就是這一點上面我覺得這是未來比較大的挑戰。」

我們接著詢問老師在經營歷史學柑仔店的時候,覺得最大的困難是什麼?而雅惠老師則表示,歷史學柑仔店內部的運作上基本上沒有什麼問題,參加歷史學柑仔店的老師皆是自願投入這項工作,所以老師們的合作過程十分愉快且順利。雖然偶爾有老師會因無法預期的因素,而無法即時完成寫作。不過絕大部分的時間,老師們都十分主動積極。因此大體而言,柑仔店的運作是順暢、穩定的。

歷史學柑仔店目前主要的營運平台在於部落格以及Facebook,這些社群網站在柑仔店建立之初正好是發展時期,所以能夠很快的建立讀者客群。但時間走到二〇二三年的現在,媒體環境在這八年間有許多轉變,因此如何歷史學柑仔店在呈現平台方面的維持或開發會是一個挑戰。雅惠老師提及,如果要選擇轉型的可能方向,現在會想嘗試的是將一些平易近人的文章改成podcast的形式。老師向我們分享她在美國攻讀博士時,正是podcast的興起時期,利用通勤時間聽課程也成為了老師在美國念書的日常之一。現在podcast也逐漸在臺灣風行,或許可以利用這個機會,讓人們在通勤或是沒有時間閱讀的時候,能利用聽的方式汲取知識。我們也從自身經歷出發,提出Instagram或許也是一個可以「拓展分店」的地方,老師則回應這或許亦是個可行的方法,不過無論是何種方式,都需要有人力與資源長期、穩定的支持。

在拓展客群這方面,歷史學柑仔店因為定位本在於傳遞專業史學知識,而非歷史教育或是史普,所以客群本來就會較為限縮。當我們提到歷史學柑仔店是否會想將讀者客群擴大時,老師則認為這個想法需要奠基在自身能力所及的範疇。歷史學柑仔店裡面的作者們,正職仍在於教學或是研究,在經營柑仔店之前,作者們仍要先將自身的教學與研究工作做好。同時,歷史學柑仔店是一群地位平行的學者們一同經營,文章中或多或少會包含其他作者的創見,較難像正職公司具目標性地進行宣傳,因此歷史學柑仔店的推廣方式主要仍是在自然宣傳上。

歷史學柑仔店如果要向年輕族群拓展,老師希望能藉由年輕人的力量與建議去發展,畢竟最了解年輕人偏好的人就是年輕人本身。像是歷史學柑仔店的小編通常由在學學生擔任。除了歷史學柑仔店能夠得到來自年輕人的回饋之外,學生也能獲得經營知識平台的實習機會。意即歷史學柑仔店可以作為讓學生思考知識轉譯、傳播的實習材料,使歷史系的本科生了解畢業之後可能的工作,亦可訓練多媒體時代的歷史系學生,能夠在某些方面產生一些作用或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

想對高中生說的話

訪問的最後,我們詢問老師想給予高中生們的建議。老師則回覆希望學生們在面對升學時毋須太過緊張,或是拘泥於當前的學科排行。在面對大學教授時,高中生似乎認為他們是一種未知的存在,因此常會採取「軍備競賽」以博得教授們的青睞。但當我們回頭反思學習的本質何在,其實就是在每一個自身所在之過程中,將經驗轉化成知識。誠如高三生在不久之後要準備個人申請,申請學校的每個過程即是在學習新的事物,而這些新經驗以及知識最終會回饋到自身身上並充實自己。但老師並不希望學生們是為了要進入這間學校、這個科系才去學習。因為如果為了功利的目標去學習知識,反倒是一個本末倒置的行為。

對於尚未開始進行生涯選擇的高一高二學生,老師則建議可以先利用既有制度下的探究與實作、自主學習等本質上希望他們能自由運用的學習時間,選擇自己比較容易做的題目,並做一個小小的探究計畫。這種報告並非要求學生去追求高大上的主題,或效仿一份對高中生而言太過超齡的報告。同學們在執行計畫書寫時,只要著眼在觀察與探索題目相關的事情,用自己的話寫出、反映對於探究的事件或地方的見解即可。

老師也鼓勵大家在到了大學之後,不要侷限於自己的科系,或認為進到一個科系後就非得做什麼不可。而是要把握最能多方探索各種未知的大學階段,善加利用在大學中各樣的資源與機會,去嘗試、探索自身的發展可能。

喜歡歷史的觸動——與曼儀老師談天

「我們就用聊天的方式,好嗎?」曼儀老師一開始便這麼說。

我們原本緊繃的神經一下子就放鬆了,即使手上仍握著訪綱,我們的心卻誠實地飄走了,飄入了一場沙龍式的談天。

喜歡歷史

「你們喜歡歷史的什麼?」我們或許常說自己「喜歡歷史」,卻少有人像老師一樣如此真誠而直入地問。安珩說,他喜歡歷史,因為歷史有時會與自己的生活經驗不同,就像探險一樣有趣;孟吾由一位老師開啟了她對歷史的嚮往,寄望習得學識背後的氣度與胸懷;宇軒說了自己和爺爺的故事,是爺爺教導他要從更多元的視角思考;沅潤的興趣則始於古蹟;而銘汝與采元都是從高中就以歷史系作為目標,那時覺得其他地方的歷史相當有趣,現在則認為歷史不僅如此,而是更為深層、更加寬闊。

老師不停地點頭、微笑,眼神散發出的光芒就像跟我們回應說,她也深愛著歷史一般。是的,她也深愛著歷史。「喜歡歷史是一種對於人們曾經存在的種種狀態抱持好奇、意圖探詢了解的、質樸的表達方式。歷史是有關人的知識與書寫,『喜歡歷史』也就是對於這門有關人的知識與書寫的一種初始的觸動,蘊含希望,還有」,老師頓了頓,「快樂」。這兩個字輕快但充滿了力量,「誰在說自己『喜歡歷史』的時候,不帶著快樂的心思情緒呢?」從「喜歡歷史」開始,我們便擁有一切的可能性去認識歷史與學習,進而形成自己對歷史的認識。

談到對歷史的熱愛,我們本想根據擬定的訪談大綱,依序問老師為什麼選擇就讀歷史系、大學期間曾否遭遇挫折,最後再請教老師的國外留學經驗。然而,老師直接從留學法國期間,一次與朋友的談話說起。

老師在博士論文答辯結束、完成學業準備回國前夕,有一位法國朋友說,她終於可以問一個藏在心中許久的問題:妳為什麼要來法國念歷史呢?有趣的是,老師當下的第一個反應是:「我對於她好奇我為什麼來念歷史這個疑惑感到非常好奇」。在老師的日常經驗裡,重視個人主義的法國人應該會用他們慣常說的「個人興趣」來理解一位外國友人的學科選擇,不至於觸發探問的好奇心。在反問下,老師才得知在法國讀歷史的學生,通常是家裡有一定財力、學識背景者,如資產階級的家庭。老師回想,當時如果對朋友的問題沒有提出反問,僅僅從自己私人經歷來講述個人的故事,或許就錯失了一場對於學科選擇的社會學討論。當彼此都向對方投擲自己好奇和思辨的問題,進而便能比較各自社會和文化可能具有的特質和差異。這種機會往往發生在日常對話現場,可貴之處不在於得出一個已有定見的結論,而是借助提問和假設來檢視自己的認知、覺察自己認識什麼、何以如此認知、依據的事實怎麼來的等等。

老師選擇至法國習史也是源自同樣的思維邏輯,她解釋自己並不是因為路易十四等等法國歷史上的人物、事件、作品和文化比康熙或是其他中國史、臺灣史的人物等更具吸引力,而是法國年鑑學派提出的「問題史學」這樣具認識論反思的研究方法。問題史學是史家對於講述過往的歷史書寫、對於形塑自己歷史認知的知識真誠提問,老師——一位外國讀者——就在理解法國歷史如何這般寫成的思辨當中,親近了法國歷史,「原來歷史可以寫得如此有趣」、「原來連大學者都在問問題」,這些都是法國史學帶給老師的驚喜。也因此老師非常重視「問問題」,因為從提問背後的批判性思維將帶領我們「反省」,而且是「反躬自省」。

老師於是堅定地和我們說,「我喜歡法國史,不是源於法國過往歷史自身,而是因為知識的觸動,且得以跨越國界」。觸動老師、最讓老師深切體會批判史學踐行的反躬自省,是年鑑學派在戰後60與70年代位居法國史學界主導地位,並享有國際聲譽之際,他們培育的學者,包含老師的指導教授都為了避免權威、名聲和研究慣性遮蔽學術工作最為重要的方法論和認識論的檢視和反省,不再以該學派自稱。對老師而言,這種讓年鑑學派一詞走入歷史、成為史學敘事和反思對象的作法,才是真正理解和實踐問題史學的真意。

問題,與生活

然而「問問題」並非易事,該如何練習呢?老師在在強調「問問題」與「生活」是緊密相關的:在學習時若忘記與自己的生活經驗連結,那學習就只會停留在「知識」的書面邏輯層面,長期下來可能有礙現實和事實的認識和思辨能力;反過來說,知識也是因為求知者對其生活經驗和世界有所探詢、發問,才具有意義。一個人的生活經驗與認知方式息息相關,舉例來說,婦女史、性別議題就是我們生活的一部份,這些生活經驗影響著我們的認知方式,對於這樣由經驗與認知形成個人內在迴圈式的世界觀,唯有練習對習以為常之處問問題,並多方觀察和比照社會人文歷史學者不同的提問視角,才能將現實世界和生活經驗也轉變為自己思辨和研究的「材料庫」。「歷史是時間的產物,每個人的經驗不一樣,有人是在歡樂中有奇想,有些人是在困頓中有發想」,把生活經驗放在心中,總有一天,它會與你的所學相互連結。

此外,在法國留學期間,老師受益良多的不只是學識上的成長,更是生活上的體驗。「不是學習大於生活,而是生活大於學習,這是我最大的感動,是來自父親的慷慨與智慧」,老師的父親從不會在電話中追問她的學習進度,反而在感受女兒因研究進入困頓而流露緊張情緒時,勉勵道:「妳在法國就是在生活,就是好好生活!」

老師微笑地說,自己牢記父親的這段話,也是因為自己深切感知做歷史研究本來就與人的生活密不可分,「我珍惜每一個相遇的人,享受共同生活而產生理解對方的需要,透過問問題來認識人、認識法國這個社會,並相互參照、對比歷史中的法國和當今現況的法國。所有自己曾對於法國社會的認知,以及書寫法國史過程中習得和創作的知識,都不過是階段性的知性產物,唯有認識論的反省沒有改變,也不會停下來」。至此我們也理解到,老師何以在法國留學時認識了許多知心的好友,在問問題的同時瞭解彼此,一起好好地生活。

人權與婦女

在老師的研究領域中,「人權」議題令我們相當好奇,在老師分享之前,她先說了一個小故事:老師曾對一個法國科學家朋友說,她想做人權史的研究,朋友卻不解的問她:「為什麼要做?人權有什麼歷史?它不是理所當然、不證自明的嗎?」,老師當下便回問:「任何被視為不證自明的理所當然,不就是研究和探問所在嗎?」

面對「理所當然」,老師依舊提出了她的疑問並展開「人權」議題的知識探索。2010年代前後有Lynn Hunt、Samuel Moyn等美國史家相繼從18世紀、19和20世紀的發展中,識別人權如何被命名、被討論、被使用的歷史。相較之下,以人權立國自許的法國,其史學界反而未能更早形塑有助於思辨人權實踐史的問題意識,這點對老師而言,雖覺可惜,但也說明問題史學啟動的學術反思之旅,是沒有終站與盡頭的。「人權價值是如何被建構出來的?」、「人權相關詞彙和概念在18世紀如何被定義、被理解?」、「19世紀時人權是國際的主流價值嗎?」、「二戰後有了《世界人權宣言》之後,人權機構化的實踐情形?」、「人權又何以成為國際政治角力的一種工具呢?」老師懷著這些疑問進行研讀和教學,且更聚焦在人權中的「平等」議題做法國近代史研究。以人權為號召的言說總是打動你我平常人的心,讓人真心期盼世界就是如此,但是,「認識和研究人權諸多『事實面』的歷史發展,才最能夠保有對它的希望」,老師有力地說,而我們也都感受到,歷史研究背後所能帶動的巨大力量。

當我們談到老師的另一個研究領域——「婦女史」——時,老師將整個法國社會的背景納入,從更寬闊的視角切入。當代法國女權運動和婦女史領域的表現比起美國更為低調,依爭取到投票權的時間點來看,法國女性是末段班,但長時間以來,作為舊制度時期法國社會統治階層的貴族女性創造了沙龍文化、兩性文化,盧梭對於巴黎上流社會流於「女性化」、「陰柔化」的批評反而證明法國女性的影響力。而且我們不能忘記的是,西蒙波娃的《第二性》一書正是孕生於這個抑制女權發展的國家。

「這個國家就是那麼矛盾」,老師解釋道,「種種矛盾來自於它應對改變而發生的動盪,動盪既加強壓制的力量,如法國大革命帶給歐洲統治階層的恐慌和社會的動盪,大革命後女權與人權遠非提升與進步;但動盪的歷史也給出空間生長批判壓制力量的思想和行動」。對此,老師接續說,「只要不把『歷史』本身托大、不把『詮釋歷史』本身托大,敏銳地檢視我們據以認知世界的『材料』,諸如訊息、概念、歷史書寫等生產、傳播和接受的人為環境,或可覺察我們自身的問題和盲點,走出困境」。

尾聲

回到歷史本身,老師提醒我們,人們常常在不了解的情況下錯誤地平移使用史料、資訊。面對問題有很多的解決方法,重點是多認識與自己不同的世界和文化、擴大有助提升認識論反思能力的學科知識並用之於重視「事實」研究的歷史,向世界和歷史發問。這就是脈絡化的教育,也是我們學習歷史應該承擔的責任。

歷史脈絡化的過程中,我們也走向了反省之路——反省我用什麼觀點來認識世界?反省我為什麼會愛法國?當我們能從問問題去了解歷史時,便能能接納新的觀點,互相進步。

而後,我們慢慢地發現,「問問題」與「反省」是一體兩面的,對老師來說,歷史就是由這兩句話相輔相成:由人為主體向外發出的疑問,將會轉化為反躬自省回到個人,這是老師熱愛的歷史,也是我們所邁進的方向。

當時間悄悄地流逝,我們也加緊腳步,問了老師對高中生有何鼓勵。「誰能阻止對知識有好奇心的學生呢?」老師笑著說,好奇心就是學歷史的初始。或許歷史系的出路並不一定光鮮亮麗,老師半開玩笑地提醒我們「那可要有安貧樂道的心理準備」。但是,對老師而言,衡量歷史知識含金量的指標不只有學科出路,而是活用知識的習史者,因為歷史學是一門不斷檢驗自身方法和知識侷限性的人文「科學」,也就能夠為人所用去探問新問題、乃至開創新知識。老師於是鼓勵著我們,「人的問題總是在,就去求知吧!」

夜深了,我們不捨地中斷這晚的談天——一場從那時法國到此時此刻、從歷史到生活的談天。離開時,我們的心沉沉地,飽滿地。

 

採訪人:鍾元潤、王安珩、葉宇軒、馬銘汝、柯采元、謝孟吾
主筆:謝孟吾
採訪日期:2021.01.13

自得其樂的能力:採訪王紫讓學長

從醫學系到歷史系

在一個冷冽的下午,溫暖的咖啡廳,我們與王紫讓學長進行訪談。首先,我們問到學長過去的科系選擇。學長表示自己當初進入醫學系的原因,是學測時考到滿級分,順勢而為進入醫學系,當時對自己沒什麼太大規劃。然而,進入醫學系意味著接下來的道路已被定性,將來數十年的生活,主要就是在醫院工作,不會有太大變化。如此環境不符合學長熱愛自由的性格,加上學長個性較喜愛獨來獨往,和重視內部緊密連結的醫學系也有些格格不入。因此,雖然覺得醫學很有趣、很好玩,但不是這麼想當醫生,終在大三時決定轉往歷史系。

談到轉系時的科系選擇,學長笑著回答:「歷史很有趣啊!」除了歷史學外,學長對於人類系、昆蟲系或森林系等一般較不被社會大眾看重的科系都相當有興趣。至於為何最後選擇歷史系?學長以昆蟲系為例,認為昆蟲系須要專精在較小的單一領域,之後的道路也相對被限定,如此一來似乎會重蹈過去醫學系的困境,難以學到其他感興趣的東西。所以後來學長才選擇了一個看似不專業,但實際上也相當有技術性,且必須大量閱讀,可以看到非常多資料的歷史系。

進入歷史系時,學長並非一開始就決定要往學術的方向走。最初會轉往歷史系,主要是覺得歷史很重要,抱著嘗試的心態,想來看看世界之大。學長提到,雖然歷史學一般來說不受社會大眾重視,但事實上絕對不是那麼的沒用,「不然為何每次要改歷史課綱時都會有人跳腳呢?」,歷史往往形塑著人們的記憶與認同,辨別一群人的過去是共享,抑或是疏離,因此學長認為歷史學是非常重要的。此外,學長認為歷史學雖與「說故事」不完全相同,但某方面其實相當類似,皆重視時間的演變與過去的重現。另一方面,現今歷史學也相當「科學化」、重視證據,論證過程和數學證明相當類似。在個人層面上,也能提供人們更寬廣的視野,讓生活變得更好。

國外求學經歷與對中東的關懷

再來,我們也相當好奇學長的國外學習經歷:學長曾因為對古代中東的興趣,抱著某種神秘的好奇,至伊朗德黑蘭大學學習波斯語;也曾申請教育部獎學金,到英國倫敦亞非學院修習亞述學。亞述學是研究古代美索不達米雅與鄰近文化的一個研究領域,由於亞述的考古發掘成果較早,所以就約定俗成的稱之為亞述學,並不單指亞述本身,亦包含鄰近的數個文化。學長提到,當初對亞述學感興趣的原因,是因為古美索不達米雅不僅孕育出首個複雜,且與異文化有較多接觸的文明,還擁有非常古老的書寫系統,這使得在歷史與文明研究上,美索不達米雅有其特殊、重要的地位。也正是這兩河文明的璀璨,牽引著他走進了亞述學的世界。

出國讀書的經歷,讓學長體驗到一些以往感受不到的事物。例如英國與臺灣的師生關係有很大不同:倫敦亞非學院相當重視師生間的交流,學生在下課後會和老師一起去pub相互聊天。在伊朗生活,也使得學長較能理解當地人住在什麼樣的環境、有著什麼樣的概念,進而對固有想法產生衝擊。比如說,不同於臺灣的生活和海密切相關,學長在伊朗時,發現自己身處廣大內陸的中心,離最近的海都有很長一段距離;伊朗德黑蘭的北邊是高山,但山上植物不多,所以當地人對植物的看法,與台灣有很大的差別:古代伊朗的木材是奢侈品,華麗的宮殿由許多昂貴的木頭所製成,和常見木製民房的台灣有顯著不同。實際了解當地情形,對於認識當地的歷史、社會都相當有幫助。如同馬克思所說,下層結構影響上層建築,下層的生產方式、經濟活動、社會結構等因素,都會決定著人們的心態與思考方式。因此,學長認為歷史學者研究過去人們的生活,所以他應該要是「生活行家」:也就是在自身生活中,擁有敏銳的感受、察覺能力,而這也是藉由讀歷史,所能培養出來的重要能力。

回首過往,學長提到他在亞非學院的那一年,學了幾種語言、寫了個研究計畫、並曾在研究生研討會中發表,也參加了巴黎的世界亞述學大會。雖然做了非常多事情,但學長反而認為當初花太多時間在研究學問本身,讓自己疲於奔命、不甚健康。因此,現在學長相當重視自由、快樂、健康,在訪談中也不斷提及這些概念。

自由、快樂、健康、大量閱讀,以及拋開功利心——對高中生與大學生的建議

自由、快樂、健康、大量閱讀,以及拋開得失、功利心,是學長在整個訪談中數次強調的觀念。一如先前提到因為追求自由而離開醫學系,選擇歷史系,學長也建議高中生、以及初入大學的歷史系學生,生活作息不必太正常,重要的是讓自己覺得快樂、沒有受到壓迫的感覺。在生涯規劃方面也是如此,現今社會變動快速,計劃時常趕不上變化,盡量讓自己的規劃保有一定的彈性空間,並保持對世界的好奇。重要的是保持彈性、好奇與快樂,找到屬於自己的平靜。

另外,學長對於「旅遊」方面也是頗有心得。學長認為藉著旅行,可以看到當地風土與習慣,這些東西對於歷史學研究都是很寶貴的。因為古代生活與現在時常差距甚大,歷史學研究的又是過去人們的生活,所以想像、「模擬」過去人們生活樣態對於歷史學研究相當重要。那要如何獲得這些模擬的能力呢?學長認為用心生活、有更多生活經歷與大量閱讀,都是培養模擬能力的不二法門。再來,要了解一時一地的風情,必須掌握其「語言」。學長曾學過英文、法文、土耳其文、希伯來文、波斯語、蘇美語和阿卡德語等多種語言。學習這些語言的契機,主要是為了因應研究對象,例如在伊朗學習當地官方語言波斯語,或是為了閱讀舊約聖經而學習希伯來文。由於沒有抱持著太大的功利心,所以學習時也沒有感到太大挫折。但多少還是有遇到些困難,因為當中許多語言,都是不再有人以之作為母語的死語言。相較於現代語言,學習古代語言時媒介較少,更注重背誦,所以也非常容易忘記。不過學長認為,學習語言不必看待的太過認真、嚴肅,主要就是憑藉著興趣。總之,學長認為旅行無論在語言、「模擬能力」方面都是一種學習,歷史學也總是離不開生活。

「大量閱讀」是另一個學長在此次訪談中,不斷提及的概念。對歷史有興趣的高中生、大學生,無論日後是否決定走學術這條路,大量閱讀都相當重要。大量閱讀的原則為何呢?必須拋開功利心、保持興趣、廣泛的涉獵,不一定都要讀歷史學相關書籍,讀覺得好玩或是需要的東西就好。閱讀時,不須感到太大壓力,尤其在這個緊張焦慮的現代社會,能夠「自得其樂」相當重要。對大一、大二學生而言,此階段沒有到要產出論文的地步,所以也不必讀到太細,此時期的精讀,以能夠寫出一份好的摘要、期末報告為目標即可。此外,學長認為如上課指定閱讀等書目中的論證過程大致了解就好,重點應放在論文、書籍的結論。所以,假如沒有太多時間閱讀資料,那至少我們應該記住結論。倘若過了一段時間覺得結論有些怪怪的、不是那麼有說服力,再回來看它的論證。總之,學長認為透過廣泛閱讀,可以培養先前提到的「模擬」能力、找到自己喜歡的領域,以及找出重點,了解哪些資訊重要,哪些不重要的能力,非常鼓勵高中生與大學生多多閱讀。

訪談結束時,也近乎夕陽西下了。整場訪談下來,學長不斷提醒著我們應當時時保有自由、快樂、健康的心態,用心體會生活,並大量閱讀有興趣的書籍、文章。最重要的是,要保持著「自得其樂」的能力。

受訪者簡介:
王紫讓學長,現為臺大歷史學研究所碩士生。原先就讀於臺大醫學系,後因志趣不和,在大三時毅然轉至歷史系。曾赴伊朗德黑蘭大學學習波斯語,也曾到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修習亞述學。

訪談人:王安珩、曹希君、詹益寧、鍾承樾、曾聖軒、張凱傑
撰稿人:王安珩
訪談日期:2020/12/20

文學與歷史的激盪──採訪謝金魚老師

霪雨霏霏的日子裡,我們和老師在咖啡廳碰面。初見老師的表情有些冷淡,和透過老師的文字看見的她似乎有些落差,這場景,大概就像當初大學入學面試時和面試官面面相覷的畫面一般。然而,訪談開始後,我們便開始看見老師幽默的那一面……

啟程:進入歷史系

老師分享自己選擇歷史系基本上就是順性而為,高中時歷史成績特別好、性向測驗也直指自己適合歷史,但老師認為還有一個特別的轉折點:高中時有一名歷史老師,為對歷史有興趣的學生開了小班制教學,上一些大學歷史系的內容。雖然那時對授課內容還一頭霧水,可是小班課程啟發了她對「擁有不同面向的歷史」的興趣。進入成功大學後,身處充滿歷史氣息的臺南,她能夠獲取許多學習上的資源,也決心要往學術發展,但老師也坦言,大學的她並沒有想過走向歷史普及之路,就是單純想著從大學、研究所、博士班一路進行學術研究。在準備推甄論文時,她受到文學領域課程的啟發,決定以敦煌為題做成論文申請研究所,無意之間,也在茫茫史料之中挖掘到名為「粟特人」的礦石。也是因為開始研究敦煌學,老師研究所後的主要研究聚焦在中國唐代。她指出,敦煌文獻和唐代密不可分,而她的碩士班指導老師則是以唐代文官為主要研究,參考許多唐代詩文,其中的細節出現御史台的影子,如「烏台俯麟閣」(杜甫 夏日楊長寧宅送崔侍禦、常正字入京),[1]老師說這句詩詞並不單單只是對仗工整而已,當時的御史台確實比麟府地勢更高。這啟發老師對御史台研究的興趣,也將其作為報告的題材。然而,反覆的報告工作缺少變化,也使老師最終毅然選擇離開學術界。

在離開學術界之後、進入歷史普及和歷史文學創作的領域,有沒有從中感覺到任何不同?老師認為其實並沒有不同,在學術界內外其實做的都是一樣的研究,在學術界之外,就要想盡辦法向身在學術界內的朋友借資源,或是自己以會費的方式取得大學圖書館的資料。老師告訴我們,在中國有一個詞「拼爹」,[2]爭取頂尖的大學所得到最大的好處是可以獲得足夠的空間與資源,讓學生去學習、去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

故事:歷史普及

從研究所畢業之後,老師並沒有馬上投入歷史普及,而是嘗試各式各樣的工作,如行銷、文化企劃、團購企劃、接案等,都和歷史沒有什麼關係。但是她也從這些工作中悟出心得:每件事都需要學習。

老師說自己其實早已開始歷史普及之路:從大學時期在ptt、成大的bbs上寫關於歷史的故事,發表一篇又一篇的文章,經過了非常多年,終於被出版社看見、編纂成集出版成《崩壞國文-長安水邊多魯蛇?唐代文學與它們的作者》,並且大紅大紫。老師說,有很多人認為她身為暢銷作家一定非常賺錢,他們卻沒有看見她在暢銷之前那沒沒無聞、難熬的十幾年。

對老師而言,歷史普及並不是刻意而為,而是發揮自己所長,她擅長說故事、擅長從小事中發現歷史,她舉例自己曾經和一位老師看到百香果時,一同認為在漢語世界第一位為「百香果」轉譯的人,精通的想必是法語而非其他語言,因為只有法語中的passion才有「百香」的含意。就是像這樣的小事背後,可以找到許多耐人尋味、值得探索的題目,等待我們去延伸、討論。老師認為自己在歷史普及之路上看見的是「需求」,我們一直將給予的對象設定為學生,但實際上,有許多不同年齡層的閱眾都比學生更感興趣。她認為歷史符合商業術語「Niche」的定義,它或許很小眾、但是有很大的價值。對老師而言歷史普及仍是漫漫長路,普及工作重點不在大、而是讓它產生價值。

老師說自己沒有馬上投入歷史普及,並不是因為她不做,而是時機未到。她引用莊子逍遙遊中「北冥有鯤」的故事,[3]鯤鵬固然有大翼而風不足,無以遨遊,對老師來說,轉機則是2013、2014年:當台灣人開始思考「台灣究竟是什麼」之時。正當太陽花學運如火如荼地進行,人們第一次感覺到國家暴力對個體的影響,從前一直以為台灣是自由的國家,但隔著電視機,眼睜睜看著水砲車打在凱達格蘭大道的民眾身上,彷彿打在自己身上。一切種種讓台灣人開始反思「我們的未來在哪裡?」、「我們要如何去理解這些事情?」、「哪些是理所當然的?」。2014年以前,大家對於「中華民國不是正常的國家」一句話感到好笑;如今,這卻成為再平常不過的議題,可以說太陽花學運以來短短的六年間,翻轉了台灣人的價值觀和思考。老師重申,歷史普及可以小而精緻,重點在於如何抓到正確的時機、怎麼讓它發揮最大的價值。

我們注意到老師使用的傳播媒體不完全是常見的書籍出版,還嘗試過如「1號課堂」或在Podcast開設講堂等,[4][5]老師笑著回應,她就是一個很喜歡講話的人。她在錄音的過程中感覺到一些和撰寫不同的有趣之處:使用文字表達時只要直接寫下來就能讓讀者理解,但是在廣播的時候,就必須要多花一、兩句話去解釋、轉譯給聽眾。老師很喜歡嘗試各式各樣的媒材,將既有的內容透過不同的方式傳達給觀眾,再從這些經驗中找到適合或不適合自己的方式。

「我覺得可以試試看」、「我覺得也很好」,她說這種嘗試的精神,是在加入故事團隊後,和蕭宇辰學到的。我們追問老師未來有沒有想要嘗試更多不一樣的媒材,她大方分享,在年底會和法式餐廳合作,[6]結合歷史和飲食。老師說味覺的感受和文字的敘述不同,可以讓受眾有截然不同的體會,從餐飲的調配和故事中,也可以提供觀眾完全不一樣的記憶。

老師說道,雖然台灣主權不完整,但要讓台灣成為小而有價值的國家,歷史學訓練一定能派上用場:不要放過任何一個小的歷史,由許多小的歷史組合成大的歷史,看似平凡無奇的小事,也可能會讓人產生新的審視角度。這不一定只應用在歷史學,就算是在未來的職場上,我們或許會看到很多不能理解的人,但可以透過這個方法,去發現對方背後無法應付的原因,從而找到解決的辦法,讓人際關係更和諧、工作更順利。

安祿山與沒有聲音的胡人:粟特人研究

在《崩壞國文》——一本以唐代文人、詩詞為主軸的文集中,老師在最後安插一篇〈安祿山與沒有聲音的胡人〉,即使這篇文章和文學不完全相關,她還是私心想傳達這個觀點:「如果我們可以更關注族群的議題,我們對於唐代史,甚至是整個中國史、東亞史都會有不同的觀察。」於是我們問及老師在這方面的研究,她說,粟特人在台灣以外的歷史學界已經紅了很久,相關的研究,從斯坦因(Sir Marc Aurel Stein)去敦煌後到現在,已經累積將近一百年,但在台灣開始注意粟特人之前,通常將其納入胡人的範疇進行討論,或是單獨將安祿山作為研究題目。

老師分享,在做相關研究的過程中,粟特語的解讀是研究時最大的挑戰。全世界只有二十五人了解粟特語,雖然有人整理成字典,但是其中還有很多需要討論的部分,又因當時是用毛筆書寫,現今解讀有一定的困難度,要進行相關研究不僅需要語言學輔助,還要了解一些毛筆書寫方式。老師開玩笑地說,如果有一天一覺醒來就能習得一個語言,那當然就是粟特語,直接完勝絕無僅有的二十五人。

如果從粟特人的角度去看唐代,和漢人流傳下來的紀錄截然不同,唐代皇家生活,真是處處充滿粟特人的身影。老師一一舉例,如皇帝身邊的親衛軍皆是由粟特人擔任,高階將領、貼身侍衛、翻譯官全部都是粟特人,唐太宗在渭橋上和突厥大汗談判時,只帶了一名粟特人作為貼身侍衛身兼翻譯官。政治中心與胡人世界相連的唐朝,在外交時少不了粟特人和突厥人,如五代十國中將燕雲十六州的土地獻給契丹人的石敬塘不是漢人、而是沙陀人,數個政權中就有三個是沙陀領導人,也就是粟特人的後代。

老師告訴我們,一直以來,國高中教材中的中國歷史彷彿是一根獨立的大樹,其實透過中亞草原民族連結,中國歷史就能在歐亞大陸上與歐洲歷史產生關係,各地的歷史串在一起就成了大的世界歷史。我們請教老師,若從現代中亞的角度去看中國,會是什麼心境?老師回答,現在像過去的延伸,專制王權仍在,中國透過一帶一路向中亞各國奪取資源,如烏茲別克盛產的棉花、又如帕米爾高原的稀土、黃金,彷彿唐代的督護府和羈糜政策的延續。儘管中亞在東西歷史的連結扮演重大的角色,但現今該區的資料多由阿拉伯語保存,她對於自己沒有充足的歲月和天分可以學習阿拉伯文感到惋惜,也勉勵我們若是對中亞歷史有興趣,可以趁早學習阿拉伯語。

創作:歷史小說家

老師說自己在小說創作方面的開端是從高中時候寫同人小說開始,之後發現寫歷史小說就和寫同人小說一樣,在既有的框架之下進行創作,從大一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接觸,到了大三、大四更在中國出版第一本書。我們請教老師,如果遇到劇情的發展與史實不符時會如何衡量?老師笑著回答:「讓它自己長。」她說,雖然一開始作者會自訂大綱,到後來常常寫著寫著角色就會長出自己的樣子,對她來說劇情是小說創作中最重要的部分,因此她不建議太拘泥於史實,最重要的是去向讀者傳達自己想要說的議題。老師先在書中找到自己想要發揮的主題、角色,例如《御前姑娘》即是出於馮夢龍《三言二拍》的〈趙匡胤千里送京娘〉,[7]她以趙匡胤在成為皇帝前無人記載、「浪流連」的旅程當成御前姑娘的故事背景並開始發揮,透過推理小說的手法試圖去找出京娘這個女鬼的身世。原本故事命名為「御前」姑娘就是要讓京娘回到趙匡胤身邊,沒想到京娘已經完全不像原著一樣,壓根不喜歡趙匡胤,她的幸福也不再是這位宋代初祖。老師給我們一個結論:她的創作中長出自己樣子的故事都寫得比較好,好過刻意符合原本歷史或被限制在故事框架內的故事。

老師的故事中有很多顛覆中國傳統女性形象的女主角,她覺得在過去一定有很多非常聰明、試圖反抗傳統父權的女性,但是在中國男性的期待之下他們認為女性一定要溫柔、婉約,例如《浮生六記》的作者沈復和自己的妻子,沈芸就是一個例子,沈復曾經說「可惜妳不是男生、而我不是女生」,沈芸是一名聰明的女子,而沈復則是較為溫吞的男性,只可惜兩人最後並沒有迎向好的結局。老師說,其實這種女性反抗父權社會的題材一定有廣大的市場,有許多作品都寫這樣獨立自主女人的故事,例如以清代女性為主角的彈詞小說《孟麗君(再生緣)》,[8]一直到民國時代都非常有名。

老師多次在書中放入這種性別歧視的困境,也獲得不少相關的反饋。曾有讀者告訴她,讀了老師的書之後發現這個世界處處都是歧視,不只是對於女性的壓迫、框架,還有要求男性符合傳統父權社會的期待和隨著現代女權興起後追求得更高標準。「台灣的性別已經做得很好了」老師說,「可是還不夠、遠遠不夠。」

我們向老師提問,在寫歷史小說的時候描寫相關場景是非常關鍵的,然而老師的作品多以唐代社會或清代社會為故事背景,因此難以親身體驗自己所需要的空間背景,這種時候要如何因應?老師分享她曾經親自到訪西安,才終於了解過去覺得有些無法參透的文字記載都是有原因的,唯有親身經歷,才知道從長安城由高處往下俯視的風景,城邊的渭水流域如何寬廣。雖然現在不能輕易到訪,其實還是有很多史料的整理,例如日本對於唐代社會的紀錄,或是林徽因和梁思成夫婦的整理,[9]明清建築的照片更是不勝枚舉。最後,她再次鼓勵想要進行非架空創作的學生,趁著還年輕的時候多去各地走走。

對她來說,每一次的創作、邀約都伴隨著新的學習,不同的題目都讓她有機會接觸不同的歷史題材。我們看著老師穿梭在不同題材的歷史中,也更加確信,她不僅深愛著歷史,也熱愛文學。

尾聲:給高中生、歷史系學生的話

最後,老師想告訴高中生,很多家長或許都會告訴子女讀歷史系就是「歹路毋通行(pháinn-lōo m̄-thang kiânn)」,她說如果家人真的反對的話,不妨考慮去先讀父母推薦的科系,進到大學後以歷史系為輔系、或是修相關課程就好。喜歡聽歷史故事和上歷史系課程是截然不同的,可以上了大學體驗看看,若真的喜歡,再和父母討論。不過這絕對不是因為歷史系的未來沒有工作,只是老師認為歷史不一定非讀不可,作為修課時所學到的東西,也許有一天也會在非歷史領域上派上用場。

至於對於進入大學歷史系的學生,老師想說,學習與想像之間一定會有落差,也一定會遇到挫折,但她建議大家可以再多試試看、給這些課程一些機會,也許有一天就會在課堂上聽到有趣、想了解的名詞,就成了自己一輩子的寶藏。但是,如果適應到了無論如何都受不了、一開始的「喜歡」已經變質成「不喜歡」的時候,就會變成自己的壓力,不如趁著自己還年輕去試試看別條路,不要勉強自己撐下去。壓力的來源在於外在對自己的期待和自己的內在不同,當兩者之間落差越大,壓力就會越大,她建議學生們應該遵從自己的樣子選擇。

後記

訪談結束、老師離開之後,小組成員還坐在咖啡廳內,大家的臉上都帶有一些感動。從與老師的問答之中,我們似乎隔著薄霧看見一些我們身為歷史系學生的輪廓,也感覺到自己擺脫了名為「歷史系」的限制。老師身為歷史學系畢業生,與其說是喜歡文學的歷史家,她更像喜歡歷史的文學家,在訪談過程之中對於我們與自身創作相關的問題,老師露出更加專注聆聽的表情,感覺是身為創作者的自己懂那種想書寫的慾望,於是更能同理。時機的掌握,與給自己嘗試的機會,會伴隨我們接下來的歲月,讓我們越來越了解我們自身⋯⋯

受訪者簡介:
謝金魚,「故事:寫給所有人的歷史」網站共同創辦人。大學就讀國立成功大學歷史系,研究所則是清華大學歷史所,主要研究唐代史和粟特人歷史。
自稱為致力於歷史普及的穿越者,一流的吐槽家、二流的美食家、三流的小說家跟不入流的史學家。(摘錄自《崩壞國文-長安水邊多魯蛇?唐代文學與它們的作者》中作者簡介)

著作有以歷史為背景的小說《清宮 紅塵盡處》、《拍翻御史大夫》、《蘭陵公主》,和歷史普及書籍《崩壞國文-長安水邊多魯蛇?唐代文學與它們的作者》

 

[1]杜甫〈夏日楊長寧宅送崔侍禦、常正字入京〉:醉酒揚雄宅,升堂子賤琴。不堪垂老鬢,還對欲分襟。天地西江遠,星辰北斗深。烏台俯麟閣,長夏白頭吟。

[2]拼爹:一個當今社會流行詞,指的是“比拼老爹”。年輕人不管上學、找工作、買房子等方面比拼的不是自己能力,拼的是各自父母。雖然說要自食其力,但是有個好爸爸總比沒有要強的多。(摘錄自百度百科)

[3]《莊子》〈逍遙遊〉: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大,不知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而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之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4]謝金魚野生台灣史(https://classone.cwgv.com.tw/course/C2018111503285555858)、野生唐代史(https://classone.cwgv.com.tw/course/C2018042408060526013)

[5]1930烏山頭(https://www.gacc.org.tw/events/ya/508)

[6]茱莉亞歲末餐會(2020年底與50/50 Cuisine Française法式餐廳合作)

[7]最早由宋朝開國功臣趙普寫《飛龍記》,比較完整的文字記載最早可以見於明朝小說家馮夢龍的小說集《警世通言》。至清代,戲曲藝人據此編為傳奇唱本,其後又有崑曲及京劇等多種戲劇問世。(摘自維基百科)

[8]〈再生緣〉,女主角孟麗君:清代彈詞小說。女作家陳端生所著,借用另一本清代彈詞小說《玉釧緣》的人物,寫他們在來世再續情緣的故事,故名之為《再生緣》。故事間接歌頌了女性追求自由的思想,在當時很受歡迎。(摘自維基百科)

[9]中國營造學社:以中國古建築為主要研究對象,書稿、照片、圖紙等資料現在多保存在清華大學建築學院圖書館,目前部分資料已經完成數位化保存和編目工作,並有內容描述和小圖在網上提供檢索服務。(摘錄自維基百科)

訪談人:石愷萱、謝孟吾、王安珩、張慧心
撰稿人:石愷萱
訪談時間:2020.12.3
責任編輯:馬銘汝

從歷史出發的夢想家:採訪何則文老師

▌訪談人:謝孟吾、童冠傑、柯采元。
撰稿人:謝孟吾。
▌採訪日期:2019.12.28
▌責任編輯:柯采元

▌受訪人簡介:
何則文,畢業於中興大學歷史系,職涯中曾派駐越南等地擔任主管,現任新創公司的人力資源經理。於「換日線Crossing」、「故事:寫給所有人的歷史」等專欄撰寫文章,著有《青年寫給青年的東協工作筆記》、《別讓世界定義你》、《個人品牌:斜槓時代成就非凡的7個自品牌經營守則》、《用地圖看懂東南亞經濟》等書。

何則文老師與訪談同學

初次見到何則文老師,他帶著微笑,散發年輕有活力的氣息。待眾人坐定後,老師先問起我們就讀歷史系的原因與系上的課程,開心地回味他大學時接觸的歷史系課程。

踏入歷史的原因

問起老師當初選擇歷史系的原因,他毫不猶豫地說:「我念歷史是因為我真的很喜歡歷史」。從小到大,何則文老師最喜歡的科目就是歷史,熱愛閱讀的他隨手翻看的是藍色書皮、三民書局出版的《古籍今注新譯叢書》 — — 包含中國古代的史書、作家的詩文集等等,還有一套同為三民書局出版的國別史。

考大學時,他的成績並不理想,索性順著心意,填寫自己喜歡的人文科系。放榜後,隨之而來的是親人的質疑,「念歷史系要做什麼?」雖然他心中沒有答案,但養育他長大的姑姑相信,這是他的人生,無論如何,願意對自己的選擇負責就好。

何則文老師

深層的歷史訓練

老師就讀大三時,時任中興大學文學院院長的王明珂老師,在一次課堂上闡釋史學中「表象與裏象」的概念,給予他極大的震撼與啟發。表象與裏象,指每件事都有表面的呈現與背後的原因,討論歷史時應試著以反思的視角,理解表象背後的裏象。舉例而言,鄭成功備受歷代治臺政權的喜愛,仔細探究其中原因,鄭氏家族是第一個統治臺灣的漢人王朝,再者鄭成功之母為日本人,因此不同的政權抬舉鄭氏的原因並不相同。

除了表象與裏象的概念,何則文老師更引用了二十世紀歷史學家克羅齊(Benedetto Croce)的名言:「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歷史學帶領人們回視過去、思考未來,同時也代表著人們以「現在」的視角回看過往,所見所思都可謂「當代」的再詮釋。初入大學的老師很震驚,曾經以為歷史就要像柯南一樣找尋真相,然而他發現,大學的歷史不是背誦與記憶,而是歷史思維的訓練,同時也是人文關懷的培養。言談至此,老師露出堅定的神情說,「我認為我唸對科系了」。

老師進一步談起了大學時期,他與系上同學非常重視「腳踏出來的歷史」。住在臺中的他們去哪裡都很方便,透過田野調查、口述歷史,何則文老師從中看見了歷史的不同觀點。「我認為歷史是群眾的,它是集體的記憶,它是活著的,活在大家的心裡。」走到現場,訪問賽德克族的耆老、察勘古戰場的位置,聆聽人們說故事,是他在大學中學到特別多的部分。

進入職場後,歷史系給予的能力雖未能立即體現在工作上,但它蘊藏在思考中,在恰當的時機即能有所發揮。「搜集資料」的能力有助於快速掌握資訊與數據;「邏輯思考與判斷」的能力使得人們能從不同角度思考,提出有力的論點;最重要的是「對人類社會的關懷」,因人們最終追求的仍是提升整體人類的福祉,在這個時代,人文關懷更顯重要。此時歷史賦予的、所關注的,正是時勢所需。

何則文老師有一個親身經歷。當他在面試科技公司的外派幹部時,考官問:「為什麼我們要用來自歷史系的人擔任外派呢?」老師當時反問:「你知道為什麼美國打輸越戰嗎?」面試官沈默了一下,老師繼續說:「這就是你們需要我的原因。」因為當時美國不理解越南的風土文化,最後輸了戰爭,商業亦是如此,若想開拓當地的市場,必須有懂人文的人。因此,老師最終順利取得外派的機會,也證明歷史系的訓練是他取得工作的關鍵。

老師與同學對談

想法與建議

回顧初入大學、就讀大學、甚至是職場上的經歷,老師不時提出許多想法與建議。在選擇科系的部分,老師憂心地認為臺灣的教育多把科系與前途綁在一起,但事實上科系不應該成為職涯的限制,只代表大學時的課表會有哪些固定的內容。「科系賦予的只是基底,要填充的內容物是個人決定的。」在資訊發達的今日,透過網路資源便能學習,重要的是必須思考自己要的是什麼、喜歡的是什麼?當我們從所屬科系中習得基本的背景能力後,接下來便是以此為底拓展自己有興趣的領域。

「大學時期是一種積累」,老師認為在大學生活中,多方嘗試才會知道自己適合的是什麼。從課業、社團、活動等等過程中慢慢修正人生的道路,讓自己更理解自己的目標,從中慢慢裝備自己,讓自己富有特色。老師說,這些能力才是業界所看重的。

而在東南亞外派的日子裡,老師發現「文化覺察力(culture awareness)」是非常重要的。我們常常以為「會說英文」就是擁有國際觀,但真正的國際觀是擁有「文化覺察力」,透過溝通與包容,尊重並理解不同文化的特色,而非將視角侷限於自身的背景。

尾聲

訪談進入尾聲,老師提出了最重要的兩個建議:首先是保持好奇心,再來是勇敢做夢。當我們對事情感到好奇時,就會主動學習,慢慢形成自己的知識、思想體系。敢做夢,因為成功沒有標準答案,只要找到自己的方向,就能努力往你認定的「成功」邁進。看著老師充滿活力、炯炯有神的神情,我們相信,「好奇心」與「勇氣」確實帶領著他走向今日的何則文。

最後,身為暢銷作家的老師說,如果對寫作有興趣的話,首先要思考自己為什麼寫、為誰而寫。確立好核心價值與觀念之後,「一直寫就對了」。

訪談結束後,我們留在咖啡廳裡繼續寫著課堂的報告與作業,但我們似乎不再是以往的大學生,反倒心中多了一點,對未來的想像與勇氣。

老師與同學對談

有興趣者可參閱下列文章:

Ÿ 換日線專欄:何則文/香蕉夢想家(https://crossing.cw.com.tw/blogIndividual.action?id=568&page=4

Ÿ 反思史學:王明珂老師採訪(https://medium.com/%E5%8F%B0%E5%A4%A7%E6%AD%B7%E5%8F%B2%E7%B3%BB%E5%AD%B8%E6%9C%83%E5%AD%B8%E8%A1%93%E9%83%A8ntuhistoryacademic/%E5%8F%8D%E6%80%9D%E5%8F%B2%E5%AD%B8-%E7%8E%8B%E6%98%8E%E7%8F%82%E8%80%81%E5%B8%AB%E6%8E%A1%E8%A8%AA-159c9da0b2ad

在故事開始的地方──北投說書人:採訪林智海先生

▌訪談人:柯采元、謝孟吾、吳念恩。
撰稿人:柯采元。
▌訪談時間:2019.12.15
▌責任編輯:林晏廷

十二月中旬的北投仍是陽光燦爛,微涼的風中帶有一絲硫磺的氣息;遠離一旁北投市場的喧囂,我們在隱身於曲折巷弄間的solo singer cafe等待受訪者的到來,這裡也是和北投說書人合作多次的藝文空間,曾共同舉辦【溫柔鄉的起義|士林北投的白色恐怖】、【蜉蝣台北:城市興衰】等系列講座。

「我大概會被森林系殺掉吧!」在我們說明了來意後,智海笑著對我們說。畢業於臺大森林系的林智海先生在學期間並未接觸人文相關領域,卻創辦了以地方鄉土歷史為基礎的「北投說書人」組織,提供客製化導覽路線、設計精彩的RPG等活動,也不定期舉辦各類講座,以有趣、活潑的方式向大眾推廣北投特殊的歷史與風俗。

故事的緣起:從森林系到說書人

若曾點開北投說書人的網站,瀏覽頁面上一個個關於北投的地方故事、閱讀組織的創設理念,便能發現說書人特別注重文化、歷史與環境的交互關係,希望所有蒞臨的旅客能成為共同編織故事的一員。相較筆者過去曾接觸的文史工作者們,「北投說書人」以一種更貼近生活、更情境化的方式推廣在地文史。因此,當我們得知創辦人林智海先生幾乎沒有受過人文歷史的相關訓練,所有人都感到十分訝異。

北投是台灣最早開始經營社區營造的鄉鎮,早在社區意識還不強烈的1990年代,居民便自發組織起保護北投溫泉公共浴場(今「北投溫泉博物館」前身)的抗爭,志工深入在地的中小學向孩子講述屬於地方的故事。身為土生土長北投人的智海,在這些故事的耳濡目染下,自幼便意識到北投的特別之處。大學至研究所期間,智海修讀臺大森林與環境資源學系。在研究環境議題的過程中,他漸漸發現這些問題都與「治理」有關,人們如何治理地方、與地方互動才是環境議題的根本。因此,談及「北投說書人」最初創立的目的,其實是為了反對北投纜車的建設、參與地方抗爭。但是當北投纜車的抗爭結束後,組織該如何發展呢?這時,智海一群人才發現,要確保社區的發展不能總是碰到議題就抗爭,必須回到更根本的問題:「公民社會該如何運作?」

當時的北投存在政府與居民認知斷裂的問題。舉例來說,近年在北投的觀光產業迅速發展下,居民童年嬉戲的北投公園,已成為觀光客到北投必遊的景點,不再是新一輩北投人的遊戲場。另外,由於政府與財團的大力宣傳,「溫泉」成為外界想像北投的符碼,但在地的北投人卻可能對北投市場抱持更大的認同感。在看到當時的現象後,智海認為北投的話語權不能只被政府、大財團所掌控,在地居民也應擁有發聲的管道,才能在與政府、業者的對話間尋求共榮的方向。此後,北投說書人重新整理再出發,決議以「教育」為基礎,並與加賀屋及當地的國中小合作,進行屬於北投的「地方創生」。

在故事的背後:北投說書人的經營與運作

這幾年來,北投說書人除了常態性的導覽、RPG遊戲外,也規劃許多的講座與活動,更近一步成立投圓文化有限公司,積極爭取政府計劃的支持。畢業於森林系的智海特別注重「環境人類學」的概念:「過去環境與人互動的經驗會如何影響現今你我的生活?」因此,若要理解北投為何呈現今天的風貌,就必須讓大眾認識北投的過去。而他認為歷史並不能只從單一的事件去談,而是要讓事件回到更大的脈絡裡,才能找到歷史的價值,並賦予它特殊的地位。智海舉過去北投的性產業為例,若我們只研究當地的性產業,將無法知曉它為何而來、又為什麼興盛?但若將這段歷史放進東亞近代史的脈絡中,清楚越戰美軍與台灣性產業的關聯,便能看見北投風化區的定位,如此更能意識到現在的社會情況,思考我們可以做出什麼樣的行動,「我覺得這也是北投要走的一條路。」

智海笑著說,他其實是一個很反骨的人。雖對歷史學沒有概念,但他最常問自己的問題就是「如果這件事情當時沒有發生,我們會有一個怎麼樣的未來?」而當我們在思考這個問題時,假設自己是當時的決策者,依照當下的情境與脈絡來思考,便能對歷史的發展有更深的體悟,也更能理解過去人們的選擇。因此,北投說書人在設計活動時也特別注重「臨場感」。例如近期舉辦的「Project R ── 一日小小市長」活動,便是邀請國小高年級的學生來扮演決策者的角色,透過四個發生在北投的公共議題,在聽取居民陳情、理解事件的脈絡後,決定城市發展的方向。而當我們問起活動的成效,質疑國小的孩子是否有能力做出政治決策時,志海打趣地說:「孩子們都說好難喔!」「但活動最終的成果是相當不錯的。」北投說書人相信,唯有理解事件的脈絡、具備當地文史的基礎知識,才能在此之上添加創意並轉化,活動也才能更貼近大眾的日常生活,更具地方的獨特性。

在活動、導覽的規劃設計之前,智海認為基礎的調查與研究也非常重要。「就像野外研究前必須做基礎的自然調查」因此,近年北投說書人積極地進行地方故事的保存。他們參與文化部的「國家文化記憶庫」計畫,以「北投溫泉史重建計畫」為題,希望徵集民眾的記憶,以物件附帶故事的方式將珍貴的口述資料留存。而恰好面臨已有30餘年歷史的北投市場改建之際,智海已找好紀錄片的導演,希望能夠紀錄這些老攤販的故事,「必須先把故事保存下來,後續才有辦法發展其他的元素。」

「為了養家」是北投說書人成立的另一個理由。過去台灣的文史保存工作常是由NGO進行,但無償的方式常使專業人才對這項產業卻步。智海說,他認為台灣是時候將知識變成有價的了。唯有讓知識產業也擁有產值,才能吸引更多人來投入,並進一步擴大影響力,創造一個新的循環模式。如此,「不僅對地方好,也能給予參加的人比較好的品質。」

而目前的北投說書人是一個三人組成的小團隊,包含兩個活動企劃及一個視覺設計。因為現在的市場競爭激烈,大眾較不願意對不好看的東西買單,因此他們格外注重活動的設計與行銷,努力將視覺處理到最完美。同時,他們也開設「種子說書人」的培訓班,邀請對北投有興趣的民眾一同參與,未來擔任活動輔助或解說員的角色。而若活動規劃遇到高度專業需求,北投說書人也會聘請專家為顧問,提供知識上的建議。然而,顧問有時也無法替公司解決所有問題,這時就只能依賴團隊成員的努力,親自做田野、訪談、搜集文物。「這幾年下來我寫的研究報告大概夠我博士畢業了吧!又要學行銷,又要做研究,真的非常累。」智海說話時帶著一絲苦笑,但眼中卻熠熠閃著光。

輪到我們敘寫故事:從北投到每一個「地方」

對於想替地方文史保存盡一份心力者,智海建議可以先從和身邊的人「聊天」開始。台灣的父母普遍不太願意和孩子提起過去的經歷,甚至不喜歡和孩子談起自己的故事。但許多的歷史經驗傳承,都是在聊天過程中發生。當我們回到父母的生命故事、理解他們的過去,在無形中會開啟連結,也能釐清彼此的誤會。「總之先從親人或是周遭的環境開始吧!」智海也推薦近年盛行的「路上觀察學」,只要能讀出日常生活中的有趣之處,在觀察的同時也能增添生活的趣味!

而對有志從事文史推廣、文創工作的歷史系學生,智海則建議大家多接觸跨領域的知識。「歷史無所不在」,智海說,就算未來不從事歷史相關領域的工作,歷史學的專業者在職場上也能充當連接起各領域現在與過去的角色,這是專屬於歷史學徒們的優勢。

訪談後的合照(photo credit 林智海)

後記:

訪談結束後,我們一同走出響著輕柔音樂的咖啡廳。燦爛的陽光已弱了幾分,風打在臉上仍有一絲寒意。此時漫步在老屋叢生的蜿蜒小巷中,探詢沿途斑駁的磚瓦,心底湧起了一股暖意。我知道,路上的風景和來時並無二致,但我們彷彿已能在這幅景象間,看見這個由環境、歷史與文化編織而成的「北投故事」。

回歸家鄉,尋找歷史:採訪陳仕賢老師

▌採訪人:陳謹恩、廖品硯、曾信豪
▌撰稿人:陳謹恩、廖品硯、曾信豪
▌訪談時間:2019.11.16
▌責任編輯:馬銘汝

▌受訪人簡介:
陳仕賢老師,逢甲大學歷史與文物研究所碩士,現職為鹿港文史工作者,目前出版三十餘本著作,包括史料編輯、導覽手冊等,曾獲行政院文建會文馨獎、國史館傑出臺灣文獻獎。

成為文史工作者的契機

據陳老師回想,1986年的鹿港已洋溢著鄉土情懷,當時老師也加入鹿港大專文青會,參與反杜邦運動護鄉。當年文青會舉辦首屆鹿港采風營,邀請鹿港的老前輩講課,老師就同時擔任工作人員與學員。不過,營隊結束、負責導覽時,卻被來參訪的學生問倒,因此老師決心加強自己對故鄉的認識;在挖掘家鄉歷史的過程中,開啟對古蹟的關注與興趣。同年恰逢建築師漢寶德整修龍山寺,受到鎮人批評,老師便從旁攝影、加以記錄,比較整修前後的情形,算是首度踏入文史工作。出社會後老師一度任職於建設公司,30歲那年隨公司收攤,便決定拾回學生時代的夢想,開設書店「鹿水草堂」,成為專職文史工作者。

新史料與新觀點

老師求學時的專業是工業工程,但在工作之餘即開始自修:為運用日治總督府檔案,到台灣文獻館聽研究員上課;至於清代古文書籍,則向陳哲三教授請教。陳哲三教授認為,「好研究需要有新史料與新觀點」,這項原則也影響老師甚深。

老師運用最多的是口述史料。最初受到李乾朗教授的《北港朝天宮》一書影響,想研究故鄉龍山寺的建築藝術;但由於文字史料不足,就將重點放在口訪藝師。因為藝師就在那個工作場域中,誰打石、誰上木,他們最清楚。為喚醒耆老的記憶,在訪問時老師會用投影機放映舊照片。如今這些積累的照片已達數萬張,一年光是底片可花費最多六萬元。照片大多為老師自攝,亦有攝影家許蒼澤先生提供者。這樣做效果極好,有時一張照片可以做到從影中人到取景角度都瞭若指掌,而耆老口述也能讓資料更扎實。但是,凡是使用口述史料就須嚴謹考證,如若沒有文獻,多訪問幾位交叉比對是較好的做法。

第二種新史料是墓誌銘與古文書,這部分同樣仰賴地方人脈。由於墳墓沒有地址,有時想要找到某位古人的墓,需要靠通靈;但也有家屬撿骨時,因為知曉陳老師對此有興趣,就請他來記錄。又如埔鹽大有陳順昌號的後代發現家中所藏的古文書,於是間接透過鎮公所的職員聯絡上陳老師,後來老師也說服陳順昌號後代,將這批史料數位化並出版。除此之外,老師也是首位獲准拍攝民俗儀式「送肉粽」者,這是因與主事法師相識之故。聽老師分享一路以來的歷程,可以了解對地方工作者而言,需要先做出成績,獲得肯定,才能以獨特或穩定的管道獲取一手史料。

然則,老師對於學術界處理新出土一手史料的態度相當不滿意。這些珍貴的一手史料,學者都一定要等到自己做完研究才會發表,但獲得史料的學者不見得最懂這批史料,對史學發展不是好事;而文史工作者沒有業績壓力,就無此侷限,老師反而常主動提供給研究者。根據老師的觀察,學界如臺史所,即使走入地方,也只與文物收藏家接洽,對於文史工作者仍然帶有輕蔑。因為確實有些工作者沒有實據便大放厥詞,致使學界與地方文史界出現斷裂,所以老師也到大學兼課試圖充當橋梁。

在新觀點方面,老師認為台灣地方史的研究應該回溯閩粵原鄉,並且進行學科整合,不要將建築、信仰、歷史各自拆開。如老師最近在研究鹿港的王爺廟與王爺信仰,便發現一旦回到原鄉,很多論述的觀點就要改變;又如瑤林街一地台語念作iûnn-nâ,舊說以為源自「楊籃」二字,但老師實際前往泉州才知瑤林施姓本籍地即名「楊林」,嗣後是為紀念施家先祖施瑤林,才改為今名,因此跨岸的爬梳史料才能釐清史實。

推廣史學與社會參與

老師認為論文最後都是束之高閣,不易推廣,雖然深入的文獻探討是必須的,然則相較淺近親人的導覽解說才能推廣知識。而且參訪的遊客臥虎藏龍,第一線的收穫反而最多,因此老師很少撰寫論文,而著重在導覽書。老師認為導覽書最好能讓遊客按「書」索驥,無論裝飾意涵、文學典故、地方開發史等都有簡單介紹,同時也能作為培訓導覽人員的工具書。推廣史學的另一個方法,則是讓大眾成為史家,因此老師鼓勵人人都可寫村史、家族史,如此一來,文史知識才能普及。

但老師也指出,目前政府仍著重在實質建設,在文化上付出太少,比如目前收藏家若將資料捐給政府,普遍都是在庫房積灰塵。相較之下,如以福建雲霄博物館為例,當地經濟不佳,但博物館卻做得有聲有色,出版、收藏、設展水準都甚高,足為地方博物館的師法對象。

然而,若要發展觀光,仍須先做好古蹟的修復與保存。老師認為政府文化經費有限,列為古蹟不一定都照顧得到,所有老屋不分價值一律修復,反而是在分散資源。但如果屋主要保留,他也會去聲援屋主對抗政府。可惜的是,有時政府也會主動毀棄古蹟,如鹿港鎮公所拆除第一公墓,眾多文人或同歸所的墓碑都被摧毀,即使透過媒體力量也只能保留一些。「台灣太多古蹟『自燃』或被拆除,我們也看太多了,有時候其實還蠻灰心的。」老師害怕的是,「台灣文化會越來越淺盤。」

文史工作是否可能作為職業?

老師坦白表示,目前的社會不足以支撐一位文化工作者,為了養家餬口,他也必須多方開創資金,如演講、與旅行社合作等等。但是老師仍堅持自費出版,原因是較為自由。如《鹿港龍山寺》一書當時出版社不願意出版,老師就自己美編送印刷廠,資金部分則申請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的補助,並讓龍山寺主委寫序換取廟方資助,再透過報紙傳銷,成功一年內就賣至絕版,後來也持續運作這套模式,損失就不致過大。經營書店則是完全虧錢,因為利潤不足;但若轉念將其當作倉庫、工作室,實也節省不少支出,而且書店也成為資訊接收站,方便掌握地方最新資訊。

就目前來說,地方文史工作者尚未飽和。以鹿港為例,先行研究如《鹿港發展史》、《鹿港鎮志》仍有許多空白與錯誤,值得研究者投入導正。老師認為文史工作者最好領域都不一樣,因此不見得要是歷史系出身,多種領域同時研究,才不會有偏食情形,地方史的重點還是在於如何整合知識。

老師表示,作為歷史學徒的我輩,可以「多把自己的想法,多讓它發表出來,讓更多人看的到。這個東西不一定會馬上去實踐,但如果累積在你心中,有能力我們就去把它實踐;如果我們沒辦法,我們也可以提出願景讓官員實踐。凡事不必在我們,但我們都希望鹿港更好。」

希望自己出生、成長的地方更好,或許,這也是所有史學研究的最終目標。

老師與訪談同學合照

排球少女急轉彎:採訪張書維同學

訪談人、撰稿人:歷史一張嘉真。
訪談時間:2019.12.21.

「歷史系像排球場。」書維說,剛結束大一上學期,她用自由與迷惘形容在這裡的收穫。排球來來去去,都由自己選擇要不要接下這一球,在歷史系沒有老師會限制學生發展的方向,然而沒有嚴謹約束的反面也意味著沒有明確指引,初來乍到,書維沿著邊界摸索,幾次蹲下再跳起,試圖在文本與全新的大學生活之間,尋找一條舒適的路徑,通往球網的另一端。

穿梭球場:進入歷史系前後

高中時期的書維選擇自然組,最後因為學測成績分布,來到台大歷史系。她不諱言臺大的確是吸引她就讀歷史系的因素之一,加上從小喜歡閱讀歷史小說,以及母親的職業又是歷史老師,因此對於「歷史」不乏熟悉的親切感。書維對於未來沒有太遠大的規劃,像所有新生活的開展,踏上不甚了解卻仍興味盎然的起點。

進入歷史系以前,書維猜想歷史系是由大量的文本組成,然而文本的意義不在背誦,而是吸收後再產出的根基,透過討論開展不同觀點對歷史議題的多元想像。討論到許多人對歷史系與未來生涯規劃是否有關聯的疑慮,書維認為歷史系蘊含了知識性以外的用途,大量文本所培養閱讀、理解、統整資料的能力,將來也許能廣泛應用在各個領域。她並非單向地期待學習歷史可以帶給她現成的能力,而是透過自身的理解與轉化讓學習歷史本身成為一種技能。

然而真正待在歷史系的日子,書維坦言偶爾也會感到茫然。不同於高中歷史課程系統性的建構知識基礎,明確地將一套歷史藍圖放進學生腦中,大學端的歷史教學則相對零碎,卻有無限可能的知識點。老師想要帶給學生的是思考史料的各種角度,深入的部分則端看學生挑選有興趣處鑽研。如果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就會被原地踏步給困住,眼看身旁的人接連投身喜愛的領域,這局該結束了嗎?踩在進退兩難的賽末點,書維看見邊線以外的可能。

調整方向:帶著學習方法出走

書維一直以來的課餘興趣便是閱讀小說,無論是中文或外文都十分喜愛。在發現自己在歷史系沒有歸屬感以後,她在走回高中自然組的方向,與挑戰相對而言較陌生卻喜愛的文學領域之間擺盪。一學期的歷史學習並非虛度,書維認為在閱讀非現代的小說時,相關的歷史背景知識可以幫助她更快融入文字之間,有意無意為她鋪墊未來可循的方向。

回首這學期的訓練,書維覺得自己帶走的是學習方法。在與大量文本對決的過程,她逐漸摸索出交流的重要性。與同學一起閱讀文本再互相討論,能用相同的時間換取更深更廣的收穫。在這之前,她沒有想過要學習是一件可以協力完成的事。

「在這裡也是有很開心的時候啊!」提起排球系隊時,書維眼神閃閃發光。排球場教會她自由地探索,抓住機會就用力跳起去攔住屬於自己的瞬間。看著身邊確切肯定自己方向,抱有滿滿熱誠投身歷史的同學,書維更時時提醒自己要找到真正有興趣的領域。「學姊們都叫我以後再雙主修回歷史系,繼續跟她們一起打排球。」她笑著說,中途轉向就能看見雙倍的景色,書維期許自己現在所學的歷史知識,能成為應用在未來的根基。

吹破泡泡:嘗試一個新的你

「進入歷史系以前,我好像把對未來的想像限縮在一個泡泡裡。」書維說,用自身曾經的迷惘與憧憬鼓勵像她一樣不確定的高中生,新增一個選項到人生藍圖之中。即使書維在學測成績出來以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可以嘗試文組,但突破自己以為的框架後,得到的是意想不到的收穫──思考的可能性與學習的方法。帶著歷史的眼睛拓展不同的領域,也許下一次低頭回望,就會發現原來是歸所。

「我想把記憶留下來」──顏蘭權導演專訪

「我想把記憶留下來」──顏蘭權導演專訪

撰文 ▌ 謝筱君
採訪 ▌ 曾信豪、謝筱君

編輯 ▌ 史志:台大歷史系學生會學術部

2011年,《牽阮的手》搬上大螢幕。台大歷史系在2012年曾舉辦一次放映活動,當時有幸邀請莊益增導演(莊導)與會座談。今年(2018)適逢片中主角之一田朝明先生(田爸爸)百歲誕辰,台大歷史系學生會學術部與友系,還有老師幫忙下聯合舉辦《牽阮的手》紀錄片播映暨映後座談會,邀請顏蘭權導演(顏導)、田孟淑女士(田媽媽)以及田秋堇女士蒞臨活動,再次引發熱烈迴響,活動直到晚間十點多才結束。同時我們也很榮幸獲得訪談顏導演的機會,在此向顏導、田媽媽、田委員以及所有協助者致上感謝。

本文將就《牽阮的手》的出發點、導演的創作歷程、導演對於紀錄片的思考,以及未來的方向呈現顏導演多年創作經驗中體會出的哲理。

《牽阮的手》拍攝動機:「我看到一段很棒的愛情」

因為有《無米樂》的拍攝經驗,顏導跟莊導兩人被視為是拍攝紀錄片《牽阮的手》的合適人選。兩者的不同是,《無米樂》是自己提出的主題,《牽阮的手》一開始則是公視委託拍攝的,在對背景知識的熟悉程度、感觸深淺上都有落差,所以顏導起初的態度是有些抗拒的。

「那時我就先去問吳念真吳導,因為他跟田朝明醫師比較熟。(吳)行街頭的時陣啊,伊(吳)就有遇到田醫師啊,伊(吳)知影伊(田)是醫生,就問伊(田)是看哪一科的,伊(田)講:『我看台灣民主科的!』我那時就覺得他是一個怪咖醫生。」生動的台語敘述中,可以想見田爸爸在許多人心中留下的印象,也讓人深刻感受到導演如何被田爸爸這般「怪咖」特質吸引。

後來,顏導又因為田媽媽分享幾十年來與田爸爸的生活點滴而深受感動,「我看到一段很棒的愛情。一個六十幾歲的人說起年少時的愛情,還充滿高昂的情緒,那是我們這個年代比較少的。」也就是在那天,導演下了決定要拍攝這部片。

「我面對的是一個,現在已經不能講話的人,但他曾經有過風風火火的歲月。」

如何拍攝才能呈現她所看到的美好愛情,顏導選擇在紀錄片中使用大量的動畫,動畫勾勒出田爸爸、田媽媽的過往,使觀眾因為影像敘事的力量,能深刻浸淫在時代的氛圍中。與其說這是導演的選擇,更是導演是堅持。在影像製作的路上,導演總有她獨特的想法與堅持。

顏蘭權導演於映後座談說明心路歷程。

從劇情片到紀錄片:「九二一」紀實

顏導打趣地說自己個性古怪,常常拍出讓人看不懂的作品。事實上,顏導並非一開始就決定往紀錄片發展。九零年代,顏導負笈前往英國雪菲爾大學,主修電視電影製作,主要拍攝劇情片。這也是為什麼當導演開始拍攝紀錄片,朋友會有些難以置信的緣故,似乎劇情片比較適於顏導的思維。然而,學成歸國的第二年,九二一地震在深夜中撼動全台,災後顏導見到不同地區的實況與人群處境的差異,內心世界也跟著天搖地動。

「我就衝出來,那時候都已經停電了,可是竟然都沒有半個人出來。我就想說會不會是一種虛幻,或者其實是我的夢。直到我朋友打電話來問我OK不OK……」

「我在外面站了好久都還是沒有人,後來還去敲我朋友的門,但是只得到一句回覆:『我在睡覺,不要吵我。』」

「那個情況下,我在城市裡感受到一陣冷漠、疏離……而電視播的是許多人在搶救災難。我當下很想知道框框外發生的事情,於是就拿著一台V8,開車下到中寮。那裡像死城,我遇到一位婆婆跟我說很冷,問能不能拿棉被給她,但我什麼都沒有。我覺得我直到那時才了解九二一的狀況」這段經歷給了顏導很大的震撼。

當年,顏導決定留在災區拍攝,因而錯過了父親的生日。她打電話給父親,「你每年都有生日,但是這個災難卻突如其然發生,我必須留在這裡。我答應明年一定會陪你。」但是,父親的明年生日沒有到來,留下顏導一生的缺口。

顏導藉繼續拍紀錄片療傷。對她來說,拍攝紀錄片原本只是記錄陌生人的生活經歷,從此成為她關注並深刻感受生命經驗的過程。

「我是一個任性的人,心中有一個很大的自我,讓我無法去顧及他人的生命。老實說,年輕時期也沒有真的去了解台灣這塊土地,選擇去國外讀書,是因為年少時對歐洲產生浪漫的幻想。而父親過世的打擊、點滴記錄921地震災難的痛,讓我開始看見別人,讓我開始珍惜生命小小的喜悅,這是我人生中重大的轉折。」

「從那之後我就乖乖待在台灣。」

顏導輕聲笑著說。

紀錄片導演的位置:個人生命經驗的詮釋

拍攝紀錄片常需要與人近距離接觸,主題不同,接觸對象也不同。如崑濱伯等田庄人家,或是經常參與政治、人權運動的田媽媽。導演或從旁觀察,或與對方談話、互動,被對方言行反應衝擊到的經驗不少。

自認記憶力不錯的導演,通常不仰賴紙筆就可以記住拍攝對象說的話。但是天馬行空、浪漫感性的田媽,說起話來漫無天際。讓顏導不得不拿出紙筆提醒自己,好止住不時會自田媽口中迸出的人物關係圖。有一次,顏導要求田媽不要把問題拉太遠,結果田媽媽講三句就不講了,顏導問田媽媽為什麼不說,田媽媽說,「妳不是要我不要講太多。」顏導只好向田媽道歉,「你高興怎麼講就怎麼講」,於是田媽媽馬上又開心起來,顏導又無奈又好笑。

除此之外,田媽媽有時也因為兩位導演不斷重複相同問題而生氣。導演曾說如此是為了找到田媽媽記憶中最接近真實的部分。

於是我們問導演:「面對不同的回答,妳們如何區辨何謂真實?」

「我覺得那些內容沒有不一樣,應該是說我在那之中找到一樣。每個人在當下所講的事情,本來就會因為心情而有所改變。假設我問同樣一個問題、同樣一個歷史事件,而那個事件其實很遙遠,如果問了三次講的都一樣,我就覺得好、OK了,表示這是她記憶裡面的真實。」

「我也不是想要田媽媽用一個全知全能的身分去告訴大家台灣歷史是什麼。她只是在說她的生命經驗,她跟田爸爸之間的生命故事,她跟誰認識、互動……一切她所經歷的事情。並沒有要表達『台灣的歷史就是這樣』,她從頭到尾都沒有講這句話,只是在分享她感受到的世界。」

「每個人都有權追尋自己生命中的記憶」

顏導認為,紀錄片原本就沒有絕對的客觀,反而是相對主觀。面對有些觀眾批評作品帶有特定政治立場,顏導始終抱持著這樣的態度。有關政治的問題可以討論,但是《牽阮的手》這部片導演想記錄的是一對夫妻不渝的愛情,以及他們對民主運動的貢獻,這是迄今未變的初衷。

「其實我也參加過幾次政治犯的聚會,聽他們分享生命故事。我曾經想要把這個軸線拉出來,想要拉出整個時代,可是這樣我就必須放棄民主運動的輪廓。」

為了檢視作品,導演在剪接的階段曾請朋友觀看長、短兩個不同長度的版本,長版影片有將當代的時事與議題剪入。結果大家都將焦點放在長版的最後片段,然後聊起當時的政治議題。

「那段內容太近代,無法拉出歷史的宏觀,同時也模糊了影片呈現出上一代付出的犧牲與美德。我真的很希望這部影片,可以在2012年被播放,也可以在2022年得到觀眾對民主烈士的尊重。」

說出故事的使命感

長期拍片,再加上一次動輒十幾、二十小時的後製工作,讓導演積勞成疾。作品好不容易完成時,又因為影片觸及的內容與公視發生爭議,最終解約。

「在那個情況下,我產生極大的憂鬱跟恐懼。因為我當時知道,若不修改就得跟他們拉鋸戰個兩三年,然後整個影片又可能冰凍起來。」

壓力不只是來自身體的負擔,更是憂心田媽媽寶貴的生命經驗跟那個時代的記憶沒有機會被看見、被記憶。從導演身上,我們感受到她強烈的使命感。在與公視解約後,兩位導演設法開創財源。有次為了籌措資金舉辦特映會,卻因版權問題險些跟公視對簿公堂。

「那一次我很生氣,我記得我就不放了。我演講了三個小時,敘述影片內容、製作多年的心路歷程等,然後請助理全程錄影,證明我們沒有播放影片。無論當時如何,我到現在還是很感謝公視願意跟我解約,如果它不願意解約,我可能一輩子困在自己的內疚中。」

訪問接近尾聲時導演的手機響起,我們後來才知道電話那頭是她許久不見的朋友。為了紀錄片,導演把自己與社會保持一段距離,因此有很多朋友許久沒見。再加上後面一連串的事件,讓顏導幾乎把自己關起來,盡可能減低與外界的互動。

「那時候幾個知名大醫院都查不出病因,加上我剛剛也說我個性有點任性、自閉,有一段時間不太願意出來演講,所有活動都推莊導 出來。秋堇、田媽媽那時候還常常帶我去看醫生……像剛剛(打電話來的)那位朋友,就是一直寫信、一直寫信,在那大約兩年之後我才又開始跟人往來」。導演語氣輕鬆,道出不輕鬆的回憶。

即將問世的新作品

最後,我們與導演談起他們與土地有關的新作,顏導說,「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部用長期蹲點的方式,去拍攝製作的作品,因為我跟莊導年紀都大了。」正當我們在喜悅、惆悵混雜的情緒中時,導演又說:「啊妳剛剛不是問我昨晚有沒有睡好?我說沒有,就是因為拍片弄到毛毛蟲,現在很癢啊。」

顏導稱「比《無米樂》還要難拍」的新作品《種土》,尚未問世,已經獲得許多關注。關於作品的細節,我們沒有詳問,尚且拭目以待。但可以確定的是,導演依舊會以獨特的風格,藉影像表達她所關心的土地與人事物。

(本訪談於2018年10月20日進行,由謝筱君、曾信豪、凃峻清共同前往,也感謝周婉窈老師對本訪談的協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