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得其樂的能力:採訪王紫讓學長

從醫學系到歷史系

在一個冷冽的下午,溫暖的咖啡廳,我們與王紫讓學長進行訪談。首先,我們問到學長過去的科系選擇。學長表示自己當初進入醫學系的原因,是學測時考到滿級分,順勢而為進入醫學系,當時對自己沒什麼太大規劃。然而,進入醫學系意味著接下來的道路已被定性,將來數十年的生活,主要就是在醫院工作,不會有太大變化。如此環境不符合學長熱愛自由的性格,加上學長個性較喜愛獨來獨往,和重視內部緊密連結的醫學系也有些格格不入。因此,雖然覺得醫學很有趣、很好玩,但不是這麼想當醫生,終在大三時決定轉往歷史系。

談到轉系時的科系選擇,學長笑著回答:「歷史很有趣啊!」除了歷史學外,學長對於人類系、昆蟲系或森林系等一般較不被社會大眾看重的科系都相當有興趣。至於為何最後選擇歷史系?學長以昆蟲系為例,認為昆蟲系須要專精在較小的單一領域,之後的道路也相對被限定,如此一來似乎會重蹈過去醫學系的困境,難以學到其他感興趣的東西。所以後來學長才選擇了一個看似不專業,但實際上也相當有技術性,且必須大量閱讀,可以看到非常多資料的歷史系。

進入歷史系時,學長並非一開始就決定要往學術的方向走。最初會轉往歷史系,主要是覺得歷史很重要,抱著嘗試的心態,想來看看世界之大。學長提到,雖然歷史學一般來說不受社會大眾重視,但事實上絕對不是那麼的沒用,「不然為何每次要改歷史課綱時都會有人跳腳呢?」,歷史往往形塑著人們的記憶與認同,辨別一群人的過去是共享,抑或是疏離,因此學長認為歷史學是非常重要的。此外,學長認為歷史學雖與「說故事」不完全相同,但某方面其實相當類似,皆重視時間的演變與過去的重現。另一方面,現今歷史學也相當「科學化」、重視證據,論證過程和數學證明相當類似。在個人層面上,也能提供人們更寬廣的視野,讓生活變得更好。

國外求學經歷與對中東的關懷

再來,我們也相當好奇學長的國外學習經歷:學長曾因為對古代中東的興趣,抱著某種神秘的好奇,至伊朗德黑蘭大學學習波斯語;也曾申請教育部獎學金,到英國倫敦亞非學院修習亞述學。亞述學是研究古代美索不達米雅與鄰近文化的一個研究領域,由於亞述的考古發掘成果較早,所以就約定俗成的稱之為亞述學,並不單指亞述本身,亦包含鄰近的數個文化。學長提到,當初對亞述學感興趣的原因,是因為古美索不達米雅不僅孕育出首個複雜,且與異文化有較多接觸的文明,還擁有非常古老的書寫系統,這使得在歷史與文明研究上,美索不達米雅有其特殊、重要的地位。也正是這兩河文明的璀璨,牽引著他走進了亞述學的世界。

出國讀書的經歷,讓學長體驗到一些以往感受不到的事物。例如英國與臺灣的師生關係有很大不同:倫敦亞非學院相當重視師生間的交流,學生在下課後會和老師一起去pub相互聊天。在伊朗生活,也使得學長較能理解當地人住在什麼樣的環境、有著什麼樣的概念,進而對固有想法產生衝擊。比如說,不同於臺灣的生活和海密切相關,學長在伊朗時,發現自己身處廣大內陸的中心,離最近的海都有很長一段距離;伊朗德黑蘭的北邊是高山,但山上植物不多,所以當地人對植物的看法,與台灣有很大的差別:古代伊朗的木材是奢侈品,華麗的宮殿由許多昂貴的木頭所製成,和常見木製民房的台灣有顯著不同。實際了解當地情形,對於認識當地的歷史、社會都相當有幫助。如同馬克思所說,下層結構影響上層建築,下層的生產方式、經濟活動、社會結構等因素,都會決定著人們的心態與思考方式。因此,學長認為歷史學者研究過去人們的生活,所以他應該要是「生活行家」:也就是在自身生活中,擁有敏銳的感受、察覺能力,而這也是藉由讀歷史,所能培養出來的重要能力。

回首過往,學長提到他在亞非學院的那一年,學了幾種語言、寫了個研究計畫、並曾在研究生研討會中發表,也參加了巴黎的世界亞述學大會。雖然做了非常多事情,但學長反而認為當初花太多時間在研究學問本身,讓自己疲於奔命、不甚健康。因此,現在學長相當重視自由、快樂、健康,在訪談中也不斷提及這些概念。

自由、快樂、健康、大量閱讀,以及拋開功利心——對高中生與大學生的建議

自由、快樂、健康、大量閱讀,以及拋開得失、功利心,是學長在整個訪談中數次強調的觀念。一如先前提到因為追求自由而離開醫學系,選擇歷史系,學長也建議高中生、以及初入大學的歷史系學生,生活作息不必太正常,重要的是讓自己覺得快樂、沒有受到壓迫的感覺。在生涯規劃方面也是如此,現今社會變動快速,計劃時常趕不上變化,盡量讓自己的規劃保有一定的彈性空間,並保持對世界的好奇。重要的是保持彈性、好奇與快樂,找到屬於自己的平靜。

另外,學長對於「旅遊」方面也是頗有心得。學長認為藉著旅行,可以看到當地風土與習慣,這些東西對於歷史學研究都是很寶貴的。因為古代生活與現在時常差距甚大,歷史學研究的又是過去人們的生活,所以想像、「模擬」過去人們生活樣態對於歷史學研究相當重要。那要如何獲得這些模擬的能力呢?學長認為用心生活、有更多生活經歷與大量閱讀,都是培養模擬能力的不二法門。再來,要了解一時一地的風情,必須掌握其「語言」。學長曾學過英文、法文、土耳其文、希伯來文、波斯語、蘇美語和阿卡德語等多種語言。學習這些語言的契機,主要是為了因應研究對象,例如在伊朗學習當地官方語言波斯語,或是為了閱讀舊約聖經而學習希伯來文。由於沒有抱持著太大的功利心,所以學習時也沒有感到太大挫折。但多少還是有遇到些困難,因為當中許多語言,都是不再有人以之作為母語的死語言。相較於現代語言,學習古代語言時媒介較少,更注重背誦,所以也非常容易忘記。不過學長認為,學習語言不必看待的太過認真、嚴肅,主要就是憑藉著興趣。總之,學長認為旅行無論在語言、「模擬能力」方面都是一種學習,歷史學也總是離不開生活。

「大量閱讀」是另一個學長在此次訪談中,不斷提及的概念。對歷史有興趣的高中生、大學生,無論日後是否決定走學術這條路,大量閱讀都相當重要。大量閱讀的原則為何呢?必須拋開功利心、保持興趣、廣泛的涉獵,不一定都要讀歷史學相關書籍,讀覺得好玩或是需要的東西就好。閱讀時,不須感到太大壓力,尤其在這個緊張焦慮的現代社會,能夠「自得其樂」相當重要。對大一、大二學生而言,此階段沒有到要產出論文的地步,所以也不必讀到太細,此時期的精讀,以能夠寫出一份好的摘要、期末報告為目標即可。此外,學長認為如上課指定閱讀等書目中的論證過程大致了解就好,重點應放在論文、書籍的結論。所以,假如沒有太多時間閱讀資料,那至少我們應該記住結論。倘若過了一段時間覺得結論有些怪怪的、不是那麼有說服力,再回來看它的論證。總之,學長認為透過廣泛閱讀,可以培養先前提到的「模擬」能力、找到自己喜歡的領域,以及找出重點,了解哪些資訊重要,哪些不重要的能力,非常鼓勵高中生與大學生多多閱讀。

訪談結束時,也近乎夕陽西下了。整場訪談下來,學長不斷提醒著我們應當時時保有自由、快樂、健康的心態,用心體會生活,並大量閱讀有興趣的書籍、文章。最重要的是,要保持著「自得其樂」的能力。

受訪者簡介:
王紫讓學長,現為臺大歷史學研究所碩士生。原先就讀於臺大醫學系,後因志趣不和,在大三時毅然轉至歷史系。曾赴伊朗德黑蘭大學學習波斯語,也曾到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修習亞述學。

訪談人:王安珩、曹希君、詹益寧、鍾承樾、曾聖軒、張凱傑
撰稿人:王安珩
訪談日期:2020/12/20

作為理解這個世界的人 — — 採訪Aleksandar Novakovic學長

▌訪問人:彭敬宸、廖品硯。
撰稿人:彭敬宸、廖品硯。
▌訪問時間:2019.12.13
▌責任編輯:馬銘汝

▌受訪人簡介:
Aleksandar Novakovic學長是來臺留學的奧地利學生,高中畢業後於南京以一年時間修習中文,後回奧就讀維也納大學東亞學院漢學系(Institut für Ostasienwissenschaften Bereich Sinologie, Universität Wien),後在臺大歷史學研究所攻讀碩班。學長來臺感興趣的研究領域是臺灣威權時期歷史,過去曾擔任系上陳翠蓮老師所教授「戰後台灣民主運動史」課程的助教。
在本次訪談中,除了奧、中、臺三地的留學經歷外,學長也道出對臺灣轉型正義現況的觀察,以及台奧兩地中等教育的比較和給高中生的建議。

左上為Aleksandar Novakovic學長

南京探險:遠赴中國的契機與經歷

奧地利,一個與台灣相距近九千公里,無論文化背景、社會氛圍、地理景觀都和東亞迥異的山之國度。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我們問及Novakovic學長為何對東亞地域感興趣。

「你們知道一個粗眉毛、很沒禮貌的男孩當主角的卡通嗎?」一說完,我們馬上意會到他指的是「蠟筆小新」,但「蠟筆小新」和「留學東亞」又有什麼關聯?原來奧地利和台灣一樣有專門播放動漫的頻道,學長也和我們一樣定時收看,而在不知不覺間,不僅對這個動畫、更對其原產地 — — 東亞世界感興趣。有趣的是,當時12歲的學長對東亞並不熟悉,以致於自己雖然因為動畫而對其原產國感興趣,卻對它究竟來自東亞的哪一國、使用哪一種語言沒有概念,導致在中學選修外語課程時選成「中文」,並成為日後留學旅程的起點。

讀到中學畢業,學長坦承「那時還真的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但好巧不巧,在中學畢業時得知一個有關中國的獎學金資訊。學長詳述那是大使館教育處辦理的獎學金,提供北京、上海、天津……各知名大學留學一年的名額。但緣何選擇了非首選的上海、北京,而是赴南京留學呢?除了正好在中學時選修過中文以外,他覺得在那些一線城市中,感受不到中國獨有的文化樣態。

「北京有空汙……」

「至於上海,我則是覺得它太『西化』了。」

相較之下,南京雖然也是中國國內重要大城,但卻仍有許多古蹟建築、歷史風貌供自己遊覽。

2014年,學長抵達南京,並在南京大學留學的一年期間密集地學習中文 — — 每週光是語言課就佔了20–30小時。雖然已有一點基礎,但他坦承學習中文還是有其困難所在。不同於印歐諸語有許多動詞、陰陽性變化等複雜的文法,他認為中文的語法其實相對簡單,但中文難在「背」,有不勝枚舉的成語、歇後語需要背誦;另外,在,相異語境之下可能會有不同的意思,要深刻理解這些轉換所衍生出的各種解讀方式,需要長時間的語言接觸。除了授課密度高的語言課外,我們問及有無修習令學長印象深刻的課程,他回答,「外交史」。雖然身處中國,但該門課程的老師卻總是將教材儲存在Google Drive,在上課時用VPN翻牆下載,在課堂上,除了要求同學期末報告不要寫得過於敏感外,那位老師都樂意提起這類話題。

在一次課程中,老師將門窗緊閉,並告訴同學們:「接下來的這堂課什麼都可以說。」於是開始講述天安門事件、文化大革命等在中國被視為禁忌的事件,而就在講課到一半時,「門突然『碰!』的一聲,被打開了……」「幸好,原來是掃地的清潔工。」雖然這件事對學長而言記憶猶新,但他才剛從中學畢業,並不曉得在中國的「敏感問題」有多麼要命,也還不理解「原來自己是身處在一個那樣的國家」。直到自己的閱歷、政治敏感度增長後,學長憶起,當時的中國還有這種能夠在課堂上討論敏感問題的空間,社會氛圍和五六年後的中國完全不同,不禁感嘆能上到這堂課有多麼不可思議。

雖然嚮往中國當地風情而來到南京留學,但平時上課時都是和同樣自世界各地來南京的留學生相處,沒有什麼機會接觸中國的人事物。為滿足對中國的好奇心,學長留學一年期間,有長達五個月在遊覽中國各地:四川、西藏、東北……足跡遍布全中國。旅程當中,最令學長難忘的一件事是「中國人的熱情」,他直呼:「台灣人和中國人真的都好熱情!」在東北時恰逢春節,學長回憶自己被一位當地人邀請到他家過年,起初學長以為對方只是在客套,沒想到對方是誠心地希望自己與他一同慶祝年節,最後學長也不客氣地答應對方的邀約。「我真的非常驚訝!要這樣對待一個根本不熟的外國人,在奧地利、在歐洲都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學長的旅行可謂滿足了自己「想瞭解中國人、地」的期待。

返鄉升學:恩師的啟蒙與赴台緣起

結束在南京為期一年的留學生活,Novakovic學長返回家鄉並考取維也納大學的漢學系。學長先是為我們簡述「漢學」的特色:這門學問是西方人所做的中國研究,在他眼裡,現今中國的國際地位逐漸攀升,免不了和它交流或接觸,而漢學作為理解中國的途經,其地位對歐美諸國來說也愈趨重要。

學長接著談及自己在維也納大學期間最敬佩的老師 — — 魏格林老師(Susanne Weigelin-Schwiedrzik)。老師研究中國的歷史和政治,尤以20世紀的近現代中國及此時間段的史學史。學長說,老師講課幽默,且時常強調中國與世界史的關聯,要將中國放在更大的東亞脈絡來看而不侷限在中國自身,在他的眼中「老師是理解這個世界的人,對我來說,是個偶像般的存在」。老師的教學除了提供他理解亞洲乃至於世界的思維方式,其史學史專業也切合學長感興趣的領域,這也成為他日後想來台理解的課題之一 — — 觀察台灣人如何書寫歷史。

自南京歸國後,又是什麼原因令學長想再次遠渡歐亞大陸、來到台灣呢?他說道,維也納大學東亞學院設有台灣研究中心,每學期固定會請教授來分享,透過這些講座,他對台灣有了概略的認識。但大學期間最直接影響他的因素,學長認為當屬修習台灣相關課程時,讀到德國的台灣研究學者蔣永學(Thilo Diefenbach)翻譯的三十篇戒嚴時期文學作品。在讀李喬先生所著的〈告密者〉時,看到有關警備總部的段落而產生好奇,「這是個怎麼樣的組織呢?」學長在網路上查找資料,試圖瞭解警備總部在台灣戰後政治體系中扮演什麼樣的位置,但一查才發現關於威權體制下轄機構的研究頗為不全,以致於自己的問題不但沒釐清,反倒更加疑惑。為揭開警備總部以及台灣威權時期歷史的面紗,Novakovic學長來台留學。

學長擔任助教時,與班上同學合照

轉型正義:來台的社會觀察與建議

除了在維也納大學受到的啟發外,對於威權和集權體制的相關歷史,學長早在中學時便有所概念。他就讀的中學在1938年德奧合併之際,校內師生曾被下令驅逐,在納粹統治下受過迫害。因著這段歷史,該中學比其他中學都還要注重轉型正義議題,每學期都會撥出一、兩週的時間教授有關「尤太大屠殺(Holocaust)」的專題,參訪博物館或展覽,讓學生對那段過去有更深的體悟,影響學長日後的研究興趣。

來到台灣後,學長開始深入地接觸台灣戰後歷史,族群間零碎的集體記憶、口述歷史的侷限、冤錯假案的發生……在和學長的對話中,感受得到他對此下足功夫,提出許多生於台灣、長於台灣的人也鮮少會思考到的問題。除了在課堂、書本裏頭吸收知識以外,學長更有個難能可貴的「助教」經驗。在史研所選修日治時期相關的專題課程時,雖然學長在南京已打下一年的中文基礎,但要面對繁多、複雜的中文文本對他來說仍是第一次,所以作業、報告都寫得欠佳;學長雖表現如此,但一次陳翠蓮老師竟詢問他有沒有意願來擔任「戰後台灣民主運動史」的助教,這令學長大吃一驚,「我的作業寫得不好,老師居然願意給我機會,而且我從來沒想過要教台灣史,還是用『中文』來教」。

擔任助教期間,他觀察台灣學生最大的問題是「不能情緒化地討論這段歷史」。學長回憶,他時常聽見有人將蔣介石和希特勒類比,他知道「大家很不喜歡過去國民黨的所作所為,也知道大家對這些事情感到悲憤。但大家該知道兩人的層級不一樣!」即便身為獨裁者,後者所做的系統性對尤太人、同性戀者、吉普賽人等特定族群的清洗,是種根本性否定人權的作為,不能因為一時氣憤便在沒有論據的情況下將兩者進行類比。「既然已經是大學生了,要進行討論,就需要充分的證據和完整的論述來建立自己的論點。」他再三強調,現在的學生在解嚴和1992年民主化、自由化後出生,沒有經歷過該段歷史,理應可以抱著更為全面、客觀的角度進行討論,進而跳脫激烈的情緒來深入理解這段過去。談完當助教的收穫後,學長再三地說:「我真的很感謝陳老師!」這份經驗讓學長實地瞭解台灣年輕人的想法,對台灣的轉型正義也有不同於書本上的理解,他開心地一再強調「這是我在台灣做過最棒的選擇!」。

學長也分享奧地利處理轉型正義、看待威權歷史的經驗。奧地利的轉型正義從1991年才開始進行,承認自己同時身為加害者及受害者的身分,並著手進行還原史實、對受害者致歉、設立紀念碑或博物館等等工程。但他接著提到,和台灣相似的是,奧地利社會仍然有阻礙轉型正義的聲音。譬如說二戰以來一直有「奧地利受害論」,論者認為在奧匈帝國瓦解後,奧地利的國力不如往昔壯大,且持續在歐洲外交場合居於劣勢,二戰時又被德國統治。轉型正義工程所呈現的史實、檔案中,可能會指出奧地利並非僅是受害者;在面對納粹時,奧地利社會具有各色各樣複雜的面向。這些在奧地利受害論支持者眼裡是無稽之談,也因此不贊成轉型正義的進行。

學長再舉「奧地利自由黨」為例,這個政黨是由一群與納粹淵源頗深的官僚所組成,一直是奧地利境內最大的保守、反改革勢力;2018年時自由黨的內政部長談及難民收留議題時,他竟說:「我們需要把難民集中管理在一個地方」,這樣子的政黨又碰觸到集權時期的敏感語彙。處理轉型正義,無論對哪個國家、社會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不僅要面對反對聲浪,另外更是因為轉型正義是件應該做、必須做且持續地做的工程。學長看到,在台灣許多人會認為轉型正義「還沒」結束,或是轉型正義「已經」結束,「這都是誤解!」他指出轉型正義是對民主、公民社會的永續維護,意即只要民主體制仍然存在且被擁護,那麼轉型正義就永遠不會結束。

最後,學長提到轉型正義在歐洲各國,都是有美國或其他國際勢力介入才得以進行。西德的去納粹化政策在美國主導下進行;奧地利則是在80年代末期因華德翰總統(Kurt Waldheim)隱瞞自己曾擔任德國國防軍的軍官,直到他的任期內才被揭發,美國得知後因此禁止華德翰來美訪問,才讓奧地利人反省奧地利的政府、官僚制度是否隱藏更多「華德翰」。反觀台灣社會自主地進行轉型正義工程,學長對此抱以肯定。「雖然很多人說對台灣的轉型正義很失望,但我覺得在沒有任何外來壓力下能成立促轉會,又做了這麼多事,這真的很了不起!」。

Novakovic學長

中等教育:來自奧國的經驗與鼓勵

訪談內容既以高中生為主要受眾,我們也請問學長奧地利的教育制度和台灣有何不同?在奧國實施的是九年義務教育後便有高等教育、技職教育的分軌,高等教育亦有文、理兩科之分,這點和台灣的十二年國教大同小異。他接著補充,中學階段雖然必修課佔絕大多數,但選修課程種類繁多,鼓勵學生按照自己的興趣選課,多國語言、交換活動應有盡有。學長便分享自己曾選修一門海洋生物、地景考察相關課程,該門課遠赴克羅埃西亞探索珊瑚海岸;他也到訪過留尼旺 — — 位於馬達加斯加旁的法屬小島,和居民交流並知悉當地的歧視問題。另外,他在高中也上過一門和知名的法國哲學課相像的倫理課,一個小時的課程,老師會拋出諸如「電車難題」的問題讓學生討論且不干涉,在討論的過程中培養學生的思辨能力,學長認為,「那是高中上過最好的課」。

讀完中學後,緊接著是升大學。我們好奇奧國的升學是否也像台灣一般競爭激烈、令學生叫苦連天?「我們的升學很簡單的!」學長解釋道,申請大學時,在學成績完全不重要,只要考好高考就可以了;但他又接著說:「那個高考我只花了兩、三個禮拜準備而已。」僅花費數週便能有好成績,進到學長理想中的維也納大學漢學系。這樣的升學制度,是生長在台灣的我們難以想像的。

台灣正好時值108課綱上路,學長提到在奧地利恰巧也在推行新的高考制度。在此制度裡,奧地利希望培養學生的「能力」而非「知識」,幫助學生能應付日常生活中的種種困難。舉例來說考翻譯時不求準確,僅需要概略理解文意即可;或是歷史考題不像台灣熟悉的「問年份」、「問年代」考法,而是注重事件與事件、人物及人物之間的連結與關係。另外,新高考也注重跨學科的連結,歷史和語言、美術與音樂,確為能力導向發展的體現。但這樣的改制也引來一些批評,像學長就曾聽一位新手老師抱怨「學生什麼知識都不知道,要怎麼培養起能力呢?」。學長自己也認為,缺乏一定程度的知識,將導致閱讀時無法理解字裡行間的「弦外之音」,他舉例若是讀一本有關日本二戰歷史的書籍,因為不清楚日本同時身為加害者及受害者的複雜身分,就可能片面地接受書中所述日本在南京、沖繩等地的所作所為,無法思考歷史書寫背後所帶有的意識形態。討論完奧地利教改的缺失,我們和學長討論,最後以「珍珠項鍊」做譬喻比較台、奧兩地的教育:奧地利的教育方式,只教導學生如何串一條珍珠項鍊;至於台灣,則只給了學生許多珍珠。兩者都無法成功製作出一條美麗的項鍊,唯有兩者相互協調才可達成目的。

最後,身為台灣學生的我們不免好奇,像學長就讀漢學和歷史這類人文學科,奧地利社會對人文學科學生是否也常抱以「沒有出路」、「讀這個要做什麼」的質疑?「在奧地利……沒有那麼嚴重吧!」學長說,自己選擇踏上遠赴東亞的旅程,家裡人或多或少會有所質疑,但他規劃清楚、抱持信心,展現堅定的信念贏得家人的尊重及支持。但在台灣,學生在家庭壓力或社會氛圍影響下,總不得不選擇賺錢、出路穩定的科系,「我覺得18、19歲不需要用那麼實際的角度選擇科系」「而且假如你真的順著別人意見去讀了電子科、讀了醫科,萬一你後悔了,那該怎麼辦呢?」學長建議高中生,當今國際秩序持續變動、重整,在這般多變的時局中,每個人都得航行在能夠持續走下去的路線,這也意味著必須時時警惕和思考,以理解世界的變化。對此,歷史學、社會學、政治學這類梳理複雜人世的學門,便是有助於理解世界、找到自己生活方式的途徑;它們或許和就業、賺錢沒有直接關聯,卻可以成為定位長遠生涯的羅盤及指北針。

現在Novakovic學長休學台大,返回維也納大學漢學系就讀研究所並等待明年前往日本服替代役。役期結束便會返回台灣繼續潛心研究威權歷史,繼續完成自己在東亞的未竟之旅,繼續努力成為一位像恩師魏格林一般「理解這個世界的人」。

紙上談兵──桌遊與歷史教育的結合:採訪游騰元學長

▌訪談人:童冠傑、黃子晏。
撰稿人:童冠傑。
▌訪談時間:2019.12.28
▌責任編輯:林婕琳

▌受訪者簡介:
游騰元,台大歷史所碩士生,台大歷史系畢業。無界塾歷史選修老師,台北市立大直高中歷史科實習老師,Facebook粉專《時空調查局》經營者。熱愛軍事史,以及使用桌遊進行歷史教學。

游騰元學長

直擊教學現場

訪問一開始,我們詢問騰元學長高中歷史教育與大學歷史系訓練的差異,又與其他學科有何不同。「高中歷史教育,重點在於訓練學生的歷史素養;而大學歷史系訓練,目標是培養學生走向研究的道路。」高中歷史教育強調藉由理解過去,啟發學生理解今日 ,包含歷史知識、判讀一手文獻的技能,以及情感啟示 。

學長引呂世浩老師拋出的問題為例:「你以為失戀很難過嗎?歷史上千千萬萬人都失戀。」透過不同世代面對失戀的作為(知識),心路歷程(當事人記下的文獻),以及我們從中學習的經驗(情感啟示),說明歷史其實可和個人生命連結,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 高中教育裡,歷史與其他學科關懷的面向也有所不同,比如大家常說文史不分家,學長認為未必 — — 高中國文是書寫作者的感受,著重感性;歷史則是分析史料的知識,強調理性。歷史必須根據史料進行合理的分析,並不像文學創作可以天馬行空地聯想。由於歷史有許多無法解釋之處,大眾藉由想像重新詮釋,所以才會有「史學的盡頭是文學」一說。

提到對歷史教育的刻板印象,「很多人覺得歷史是死板、無趣的,想要改變便要從教學方式著手。」學長認為教學的過程可以幽默、有趣,對於知識內容做出必要的簡化,但不能失真。例如學長教授台灣的宗教時,利用影片、生活經驗,講解信仰從祭祀圈到信仰圈的轉變,在授課中拿捏深度與趣味的平衡。而「平衡」,也包括訊息的多寡──一堂課的時間、學生專注力有限,若核心觀點過於龐大,可能會讓主題發散,使學生窒息於知識的海洋中,反而無法達成教育目的。「雖然是這樣,但我在上十字軍與蒙古西征時,還是忍不住資訊量暴走了」,學長靦腆笑著告訴我們,老師如何安排課程內容,本身也是一門學問:除了課本提供的史實外,學長也引領學生閱讀一手史料,認識當時社會風貌。史料判讀還能運用至考試中,培養學生閱讀素養和活用課本的知識,而不是死記硬背。

老師除了在課堂上傳授課程外,也能向學生提出問題。比如日治時期原住民,從莫那魯道誓死捍衛傳統領域不受日本人侵入,到皇民化時期的高砂兵李光輝堅信日本尚未戰敗,在印尼躲藏二十餘年 — — 從什麼時候開始,原住民由保衛獵場的獵人,變成恭順的皇民?課本並不會提及,但這關乎到造成想法變遷的背景,以及時人的抉擇。「我想做的教育,並不只是知識上的啟發,還有情意上的。」歷史既不固定僵化,也沒有標準答案,需要透過學習者自己反覆閱讀與思考。

礙於授課時數有限、學生程度不一以及升學主義的影響,新的教學方式無法充分發揮預期效果。學長認為這需要長時間、多人力的投入,目前目標是讓學生習得知識,在此基礎上,開展情意的啟發,並讓學生知道「歷史不是單一的」,可以多元呈現。

學長與訪談同學

遊戲與史學

除了騰元學長於高中實習的心得之外,我們也相當好奇學長過去在無界塾(BTS)教學的經驗。無界塾由葉丙成老師創立,以實驗型態的教育模式,鼓勵老師設計自己的課程,並設有中小學,能讓學生考取同等學歷文憑。學長當時教選修課,認為透過桌遊互動能幫助學生學習歷史。無界塾是三學期制,一學期三個月,期間學長使用四款桌遊,第一週帶領學生玩遊戲,第二週教學遊戲中的時代背景、人物、事件等等。

以《步兵的恐懼》這款遊戲為例,背景設定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壕溝內的士兵面對各種困境,需要同心協力,才能迎接和平的到來。「當時學生真的很像一起打仗的士兵,大家一直以為遊戲要輸了,很謹慎地玩,不放棄任何一個人,最後才突然真的贏了。贏了之後大家很激動,互相搭肩鼓舞彼此。」後續教學,學長介紹一戰反戰文學,探討文學中刻劃的恐懼為何,又為什麼當時的作戰方式 — — 也就是壕溝戰 — — 成為大家的夢魘。學長也播放電影《戰馬》,影片中士兵受到的生命威脅,透過遊戲指令動作,如出擊、子彈、黑夜、毒氣彈、下雪,具體地呈現在遊玩者面前。利用知識性的講解與影像,學生印象十分深刻,也開始思考遊戲中強烈壓迫感的來源。

「遊戲過程中,學生會被遊戲塑造的氣氛感染,更加投入其中,我覺得相當有趣。」選擇這門課的學生,有的對遊戲感興趣,有的喜愛歷史。桌遊結合了歷史性與遊玩性,遊戲反而成為另類的文本。教學時,回想起遊玩的感受以及對遊戲的理解,也就相對給出更多回饋,甚至能舉一反三;老師在上課過程中也會感到教學充滿意義,便會形成正向循環。

然而,透過桌遊輔助課程也有其困難之處。首先在選材之際,有些太具歷史性,框架過於龐大、複雜;有些太強調遊戲性,反而無法進行歷史教學。其次,學生在遊戲過程中,可能會受限遊玩人數而無法參與,或者不願意理解規則與背景設定,選擇放棄遊戲,導致後續課程無法進行討論。學長也說「因為是在實驗學校,學生才有辦法玩兩節課的桌遊,好好熟悉遊戲內容。如果是大班教學,大家可能沒有時間與心思理解規則,也就更難進行教學。」普通學校若要從事相關的課程,多半是多元選修,而時間較為零散、不充裕,這也是桌遊教學的侷限性。

學長在桌遊教學的過程中,產生設計新桌遊的想法,「可以寫這款桌遊根據某真實事件改編,不完全依照歷史走向,遊戲內容還是有虛構的部分。如果要符合史實,拍電影、紀錄片就好了。」遊戲的選題與設計情境,會參考許多歷史事件,拼湊當時社會樣貌;但不會與歷史完全相同,因為這會造成玩家沒有選擇的機會,減少了遊戲性。選擇的史實會偏向有趣、少見的面向,讓玩家在遊玩過程中,對於既有史觀的認識有所反思。

此外,學長和同學在Facebook上共同經營粉專「時空調查局」,這是一個歷史普及網站,嘗試以桌遊、電動、電影等方式推廣歷史。特別的是,經營網站的成員都會有角色設定,每一個角色就是一個專欄,書寫內容則以自身經驗出發,比如學長扮演的老A,專欄多與桌遊、實習相關。

學長提及粉專的經營之道:對「時空調查局」來說,流量主要依賴直播與文章創作,但內部成員大多初次嘗試且無償寫作,經營策略便採取較為輕鬆的方式。寫作方式,則是額外補充史實,以呈現遊戲外的歷史原貌。學長說明近期三國志的文案,使用原典比對與遊戲出入之處,如呂布其實常打敗戰,周瑜形象其實嫁接自史料中對孫策的讚美……這些都是商業考量之下,遊戲設計者為符合消費者喜好所呈現的樣貌,由此,也映照出群眾對這段歷史的想像。

游騰元學長

軍事史古今談

回到騰元學長的研究領域,他說自己之所以會著迷於軍事相關題材,是自身個性使然。由於學長喜歡指揮的感覺,閱讀時發現戰爭會激發個人氣魄,然而,在歷史課本中,學生大多只看見、背誦發動戰爭的政權,實際參與者卻被草草帶過;作為一個有趣、有深度卻常被忽視的領域,學長為此深感不平。於是,學長碩士論文研究明朝家兵制發展的過程:軍隊不僅做為戰爭的核心,也影響了中央、地方社會與個人互動。嘗試藉由軍事史的脈絡,還原明朝多重 而細緻的樣貌。

軍事史並不只討論戰爭與兵法,舉凡軍人研究、後勤與社會觀感等,含括部分社會史領域的內容,也是軍事史的研究主題。近年台灣在徵兵或募兵制上存在許多爭執與辯論,學長以軍事史的觀點,說明歷史發展會趨向募兵制。但軍人是具一定風險的職業,許多人也擔心退伍之後的職涯規劃,又如社會對軍中紀律的偏見……種種問題造成募兵制執行不易,凸顯台灣處理軍隊轉型的棘手。學長認為,軍方要讓軍人成為更多人願意從事的職業,須從歷史的脈絡,觀察社會趨勢,提出改善方針,才能吸引大家進入這個行業。

軍事史與政治、社會等領域息息相關,學長在授課時,會針對這個想法進行設計。例如教到中古世紀的騎兵時,討論莊園制度的運作,影響封建制度與采邑,以及中央、地方之間的權力互動。又如講授蒙古西征,特別重視情報蒐集和後勤佈置,因此教學建立驛站,保護商貿路線、人身安全上著力極深。指出蒙古西征之所以能促進東西交流,就是因為保障通商安全,具體補充了課本可能稍嫌空泛的敘述。透過深入分析課本中的歷史事件,讓學生思考軍事史不只是研究戰爭,同時與生活各面向有密切關聯。

游騰元學長

高中生建議與歷史系展望

對歷史系感興趣的高中生,學長建議大家能夠廣泛閱讀,探索自己到底喜歡歷史的哪個領域,並對於身處的社會應有更多認識。如果僅只將歷史研究視為討論過去,脫離對現代社會的認識,而無法進一步提出關懷,就會變成蒼白的人。學長用軍事史為例,「我覺得大眾對軍事史的天真想像,可能是受三國演義的影響,以及一般人缺乏這方面的經驗。」如果能知道生活細節,便會注意行軍過程的困苦、路徑與後勤補給的難易。所以喜歡歷史的學生,同時也要對所處的環境充滿熱忱。

另一方面,大學歷史教育不是高中歷史課的擴大版,需要閱讀大量文獻,提出自省與反思,才能有所產出。許多時候並不是從課堂中獲得啟發,而是所學結合生活經驗產生。不需要擔心自己的先備知識是否不足,「就像追另一半一樣,要有耐心、興趣、熱情,願意付出,越喜歡就要付出越多。」大學端有較為充足的資源,都可以多方嘗試。

學習歷史是否對未來有用處?學長認為這是價值觀的問題,「很多事情沒有緣由,做就對了。如果一直問有什麼用,那不用來讀歷史系。」歷史系並不教授直接應用於職場上的「專業技能」,但在系上學習的能力,可以更具系統性地探索世界。

對大學的歷史系學生,學長也提供一些建議:「不要做無聊的人」,發展自己的興趣,除了對人際關係有幫助,還可以深度學習。千禧年世代的人們通常不會汲汲營營在工作上,能夠發揮熱情的就在興趣,如何讓興趣成為有經營價值的東西,是大學時候可以探索的。若是對歷史研究不感興趣,就學習歷史系的技能,如判斷資料可信程度,整理、判讀資料,學習使用資料庫,運用於興趣之中。對於歷史研究抱有熱忱的學生,則可以先從通史和大家研究閱讀,有助於日後考碩士班。

學長與訪談同學合照

「我不是因為喜歡學生去當老師,而是因為喜歡和人分享歷史,讓大家從歷史故事中獲得一點感動也好,這就是後來發展出來的熱情。」三個小時的訪談中,能夠感受到學長對於歷史教育的熱忱。希望透過這次訪談,能讓同樣喜愛歷史的大家有更多元的想法。

從成功湖到醉月湖畔:採訪林百尉學長

林百尉學長,歷史學研究所碩士班、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兼任助理。在這次訪談中,學長和我們從求學的歷程、其中的嚮往,聊到現在研究的內容,與研究過程的心得。

訪談人:歷史一李宜軒。
撰稿人:歷史一李宜軒。
訪談時間:2019.1.4.


 

大學生活:進入學術與釐定方向

我們眼中的中國史助教,他的生活是這樣的:在課餘時間,他在文學院研究室從早上九點讀書直到晚上十二點,其他時間在中研院的研究生獎助計畫下,每週到史語所一兩天,協助指導教授的計畫工作。除了協助老師的研究,也會去研究室找老師,討論自己的研究計畫和著作。

在這樣的研究生活之前,我們問到他以前在清大人文社會學院學士班的大學生活。清大人社綜合了人社院的所有資源,大一時藉由導論初步認識各學科,大二了解自己有興趣的方向後,則選一主修和副修,他選擇主修歷史,副修中文,後來改副修人類學。雖然這裡整合了許多不同專長的老師,但是相對其他系所四年的訓練,專業訓練比較少。因此他說,自主學習是非常重要的,也就是你對於有興趣的領域主動去閱讀,有問題時再向老師預約討論。

不過他說,他大學一年級的時候經常在玩,幾乎每天看日出,也交了女朋友,過著在「混」的生活。直到大一下學期修了臺灣史學者張隆志老師的課,雖然領域並不相同,但老師鼓勵他往學術發展,以及嘗試寫書評,給他非常大的鼓勵,因此立下做學術研究的方向。

在對經學的興趣之下,他大二開始修經學課程,由於追溯思想脈絡的傾向,一路從漢代往上到春秋,讀書的過程再接觸到西周的金文、傳世文獻等等,又繼續往上接觸到傳世文獻以外的考古材料,所以開始接觸考古學和古文字學。後來發現目前考古學界在東亞史、中國史領域中非常興盛的研究領域 — — 晚商,並開始接觸晚商研究。

他由張光直先生的《中國青銅時代》開始晚商研究的學習。張光直先生是他的老師 — — 史語所黃銘崇老師的老師。兩位老師都強調跨學科、跨領域的視野和研究方法,從考古學、古文字學(甲骨文與金文)、青銅器、傳世文獻,到社會科學模型理論,用不同的材料去拼湊出歷史圖像,而他也打算從這個方向去開展研究,繼續發展老師的研究成果。

進入學術界:期待與實際

一如他大一立下進入學術界的目標時,還不知道學術界是什麼樣子,我們也好奇的問到他對於學術界最初的想像和後來的理解。

他說,在學術研究的路上,每天都會有許多焦慮,這種焦慮是隨時都在想有什麼問題、如何解決這個問題,以及需要用到什麼材料、要用到多少時間,還必須考慮在學術界多認識一些志同道合的求學者。大學的時候聽說學術界總有人和人之間學術上或關係上的衝突。但是在中研院,他發現這其實是其次,重要的是必須靠自己努力或與別人協作、合作,做出優秀的成果,為學術研究貢獻一份心力。

他在中研院的學習也和大學時的自主學習連結──老師不會隨時要求讀書,所以當老師給了一個可以深入的方向,他不只讀一本書,還會思考老師開這本書的用意為何,並再找更多相關的書來讀。當他把老師給的一個方向拉成一條線,再成一個面,就可以把握時間和老師討論讀書的心得,循著線索慢慢往外去擴展自己的知識。

藉此延伸,他和我們分享讀書、研究的兩個層次──如果讀的是一手史料,除了讀懂它、知道它提供的訊息之外,還要做分類和定位,並了解這條史料在自己所做的題目之下是怎樣的角色。而如果是讀二手研究時,像是論文、學術專書,做摘要會有助於快速掌握這本書的精華,接下來同樣定位它和自己的研究的關係,以及連結這本書和自己過去讀過的書之間的關係,並了解它在學術研究的脈絡裡有什麼樣的貢獻和地位。

回想大學時期對學術界的期待,他說當時只要聽到幾個學者的名字就非常興奮。進入臺大歷史學研究所和中研院史語所後,除了熟知的學者及其著作愈來愈多,更在指導教授的教誨下,一步一步學習如何作出最好的研究。「之前黃老師說,讀書不要囫圇吞棗,讀一本書、讀一篇論文之後要定位它,不要只是單純知識的紀錄。一手材料、二手研究的研讀與定位,以及如何在熟悉所有材料和研究後達致『綜合的藝術』,這是層層相扣的東西,我自己也還在永恆的求學路上。」

究天人之際:歐柏昇學長採訪

究天人之際:歐柏昇學長採訪

訪談人、撰稿人:歷史一黃子晏。
訪談時間:2018.12.14.

受訪者簡介:歐柏昇,臺大物理所/中研院天文所博士生,臺大物理學系、歷史學系雙主修畢業。全國大學天文社聯盟創辦人暨首任主席,臺大天文社前社長,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助理,PanSci科學新聞網專欄作者。

歐柏昇學長。

一、個人的歷史

訪談之始,我首先好奇學長身為專攻天文的物理系學生,為何會雙主修歷史學系?學長說高中時曾受歷史老師啟發,也參加東吳歷史營,因而在上大學後,輔系以培養人文方面的興趣,後來,發覺史學訓練對自己頗有幫助,所學的各種知識間產生了有機的連結,因而乃進一步轉為雙主修。看似毫不相關的物理與歷史,學長也抱著開放的態度以了解不同主題,同時不忘扣合自己的核心關懷:如因中國古代觀察天文常與祭祀相關,曾修習「明清的官方祀典與民間信仰」,或因古代墓葬中時有天象圖,因而修了「遼宋金墓葬與文化」。有著多元、寬廣的視野,學長也覺得系上可以試著讓不同專長與興趣傾向的大學部學生、研究生乃至於助教,以學術交流而了解彼此,創造更多討論空間。

在歷史系的課堂中,學長學到如何組織大量的資料,摸索出脈絡,謹慎論證後,講出一個故事;摘要作業、討論課上台報告等要求,則增進了寫作及表達能力。課堂之外,學會分析事情背後的脈絡,不會輕易批評時事,處事的觀點有所改變;歷史系訓練的深刻之處,在於培養人文關懷,待人變得更有溫度。例如旅行,學長認為,想變成了解宇宙的人,必須先瞭解地球上的種種,旅行跨越各種時空,有時看見歷史在現代的影子而感到震撼;有時則看到書本之外的東西而眼界大開。個人領悟之外,學長也不時在Facebook發表旅行、足球或時事的深度長文,將結合自己歷史背景與關懷的有趣事物,以生活化的方式與大眾分享,試著讓史學的東西和讀者產生共鳴而有所啟發,如足球文化,背後便有國家民族競合的歷史脈絡,並牽涉許多有趣的文化現象。

學長認為,無論科普、史普,知識若能寫成大眾可以共鳴的文章,便不再那麼死板,有助於科際整合,打破知識的界線。學長從在FB發表文章,到身為PanSci泛科學的作者,都抱著歷史學關懷來進行知識的傳播,身為天文社社長及成立全國大學天文社聯盟的理念亦同,如昴星屬胡人之星等政治論述歷史,澄澈的星空蘊含有溫度的文化。歷史素養也有助於在天文社、聯盟的團體領導,學長發覺歷史上有些成功的統治者是利用歷史演進的論述說服群眾,因此也試著蒐集社史檔案,結合大時代背景,為自己的社團建構一套歷史論述,一方面可以給大家信心,發覺自己站在歷史的高峰上而受到激勵;另一方面則清楚現在時代的目標是什麼,自己的任務是什麼。

二、天文與人文

好奇出入於自然科學、人文不同研究傳統的學長,對歷史學未來的展望有何想法,學長分享於史語所參與的甲骨文數位人文研究計畫,希望能借助電腦,從大數據中找到史料的內在邏輯,掌握其中的關聯與新現象;但學長也提醒史料不能被完全量化,仍要細緻閱讀,設身處地進入史料的境界。科學史也是值得發掘的領域,傳統研究常陷入技術發展是否高明的民族主義史觀,但若借助跨領域整合,便會發覺科學史其實有很重的文化色彩,如醫療史可能提到傅柯的規訓或日本殖民體制;天文史也與中醫有深厚的共同傳統,皆從陰陽五行出發,其後結合理學思想;孔恩《科學革命的結構》與科學哲學課程使學長發覺,科學家的作為深受時代的心理社會背景影響,科學、人文實密不可分。

學長認為天文物理與歷史學其實有很深的關聯,研究方法上,歷史學者閱讀大量史料、比較個案,試著找出一條脈絡以解釋之,並將其擺至適當的時空背景與脈絡上進一步探討;天文學家也是從大批觀測資料中找出端倪,比較天體間的差異並解釋,將其擺至適當的敘述下瞭解其來龍去脈與前因後果。兩者皆試圖從一批有時間與空間層次的資料中,掌握其如何敘事、有何異同,並抓出一條脈絡,因此學長自言,兩種研究可以相互啟發其思考

本質上,二者亦有緊密連結,學長遊走其中,希望解答兩個大問題:首先是「中國天文史」,天文於古代地位重要,許多重要著作將其置於首章,而〈天官書〉等天文學著作皆由史家如司馬遷所著,一是因為天文、宗教、撰史當時皆結合王權政治;二是天象、人事皆為特定時空下值得紀錄之事,故古代天文與歷史學的傳統相當接近,《易經》中「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便展現天文、人文相呼應的文化傳統。其次是「宇宙大歷史」,若廣義的歷史學是從人類起源至現代,此時間軸再往前拉便是天文學,同樣探討生命如何起源,生命下一步要往哪裡去的大哉問,天文學積極去了解什麼環境可以誕生人類文明。學長認為天文學家其實就是廣義的歷史學家,從天文學、地質學、生物學、人類學至歷史學,都是同一條敘事,如果能將這條軸線掌握得更清楚,便能幫助我們了解生命的本質、文化的起源與人類的定位。

三、明日之星辰

最後對於歷史系學生的建議,學長建議多嘗試外系的課,因為任何知識皆能放到歷史學的脈絡下討論;於系上亦可修習看似不甚相關的題材,內容與個人核心關懷稍有關聯,便能連結新的領域。英語極佳的學長更笑道自己看不懂許多日文天文史料與研究,是學語言的負面教材,提醒大學生與高中生學習外語的重要性。

對於有志讀歷史學系的高中生,學長認為須具備基本的寫作能力,以及謙卑面對不同時空、不同現象的態度,也應認知到歷史學不是純粹閱讀文本或堆疊史料,而是批判性地組織與分析。建議高中生可以嘗試涉獵專業史家的著作,觀摩嚴謹的史料分析與清楚的問題意識;也能聽些演講、參與研習營,與歷史學家接觸,應會更了解歷史學系在做什麼、關心什麼。

學長總結道,知識的界線都是人為界定的,地球上各種事情皆有千絲萬縷的關聯,學習知識、分析議題時,應盡量避免限縮自己的框架,或被學科界線束縛住,要對世上的人文有更寬廣的眼界。正如學長在90週年校慶特展所寫:

「我不斷在天文與人文之間追尋,在浩瀚宇宙中思考文明,試著放開心胸擁抱天地,學習做一個宇宙公民。」

歷史學真的很難:杜冠穎學長訪談

訪談人、撰稿人:杜冠穎、歷史一黃子晏。
訪談時間:2018.12.24.

受訪者簡介:杜冠穎,臺大歷史學系碩士生,政大歷史學系畢業,研究興趣主要為蒙元史。

杜冠穎學長攝。

一、 關於歷史系

1. 歷史系在學什麼 ?

作為歷史學的學徒,我不敢說自己能很好地回答這個問題。不過要論我自己的看法,我會認為歷史學研究的是「過去人類的活動及其影響」,即便現今有所謂動物史、物質文化史這類研究範疇,終極的關懷核心還是人自身。研究「過去人類的活動及其影響」,並不意謂著任何過去的人類活動都是歷史學研究的範疇;人類每天都在呼吸,但顯然呼吸這件事情並不會因為過去的人類做過,歷史學就去研究它。換言之,歷史學所研究的「過去」,是經過篩選、被史學家認為有意義的過去──許多歷史學家關注於過去人類在政治、經濟、思想上的活動,因為這幾個領域被認定是重要的。

當然,什麼是有意義的過去,這也是一個學術問題。中研院王鴻泰老師在〈從經國濟民到聲色犬馬 — — 二十年來臺灣社會文化史研究的回顧與展望〉一篇中,講述了台灣史學家關注的重心其實有所改變,過往被認為不太重要的「過去」,或許過了幾年就被視作一個有研究價值的領域。上世紀史學家可能比較重視政治、經濟,後來納入社會、文化、思想和物質、藝術。到現在,動物、環境、醫療、情感也變成歷史的研究課題;而政治、經濟、思想這些看起來比較老的議題,隨著新視角的提出,也會有新的研究方式。以上述提到的呼吸為例,如果把它當成單純的生理活動,很難有什麼研究的價值,但換個角度,從「不同地區的人類如何理解呼吸」、「呼吸在不同的醫療文化中怎樣被理解」等角度切入,呼吸這件事也可以成為歷史學的研究主題。

對高中生而言,過去在高中階段學習了很多政治制度、經濟制度的演變(像是九品官人法、租庸調等等),但到了大學歷史系,會發現「中國醫療史」、「法國閱讀史」、「繪畫史」、「人與動物關係史」這類很陌生的課程。事實上,這些都是歷史學界研究多年的課題,只是不存在於高中課本中。所以,如果抱持著高中歷史課本的框架,來想像大學歷史系的課程,可能會產生誤解,這需要多加注意。

另外,也要注意各校歷史系的強項都不相同。像輔大有長遠的西洋史傳統,成大據稱在積極開發西歐、中國以外的領域。這在選擇校系時都要多加注意,並不是分數越高、名氣越大的歷史系就適合自己。

以台大歷史系而言,世界史、中國史和台灣史基本上都有很好的師資。世界史方面,大體還是以研究西歐的老師較多;但相較其他大學的世界史,歐洲藝術史課程是台大歷史系的一大特點。台大的中國史課程相當完整,除了遼金元代,各個斷代歷史都有專史課程;此外還有醫療史、性別史、軍事史等課程,對於想學好中國史的高中生來說,台大可以說是非常適合的一所學校。台大雖然沒有台史所,但歷史系的台灣史老師並不輸給其他學校,關於日治時代的課程尤其豐富。

值得一提的是,台大同時與師大、台科大簽署共同選課,學生也能夠去選師大歷史系的課。上述學校也有非常優秀的歷史系師資,擁有清史、遼金史這類台大歷史系比較缺乏的課程,很值得修習。

2. 認為歷史系有什麼地方可以改善?

硬體方面,限於遙遙無期的人文大樓和狹小的文學院館,專屬歷史系學生的交流、讀書空間很少,這短期之內應該無法改善。軟體方面,希望可以多增加一些系所層級的交換學生項目。

學生自身的話,以個人擔任助教的經驗,覺得台大歷史系的學生應該再更用功一點,要學會自己組讀書會、自己想辦法解決問題、自己多閱讀課程要求以外的書籍和論文,而不僅僅是抱持著像高中那樣「聽課、完成課堂要求、及格」這樣就好的心態,否則就算能夠畢業,也稱不上學得透徹。

此外,就是不要抗拒學習外文、閱讀外文的書籍和論文。因為歷史系課程設計的緣故,很多學生會偏好選擇不要求閱讀太多外文文獻的課程,讓自己輕鬆一點。但如果想要將歷史學好,讀不懂外文文獻會造成相當大的麻煩,這點無論是繼續念研究所、從事教職或是從事歷史相關的工作,都是如此。

3. 對歷史系所的教學、研究現況有什麼想法?

歷史系很多老師都用心教學,對學生也非常好。學生自己也應該要有自覺,在課上得高分,或許只是老師比較仁慈,不應因此怠慢學習。此外,學生修課應該多積極參與討論。我當助教時發現學生對作業其實很有心得,但到課堂上卻都肅穆無聲。失去與他人交流意見的機會其實非常可惜。

課程方面,之前當助教改學生報告的時候,發現有些學生雖然讀了不少研究,卻因為不熟悉史料,沒有辦法寫出一篇及格的報告。我會建議歷史系學生平時養成多閱讀史料的習慣,並熟悉史料性質,不能看到符合自己論點的史料就不加思索地引用。

判讀史料、認識史料性質等等與相關技能,對歷史系學生相當重要但又經常被忽略。令人鬱卒的是,有些學生遠離高中每天都有國文、英文課的時光後,閱讀文言文與英文的能力也隨之下降。對需要閱讀大量文獻才能動筆寫作業的歷史系來說,會是很致命的問題。

考量到系上老師忙碌、大學教學時數有限,也很難針對每一個史料詳加介紹,學生自己應該嘗試看看自己解決這項問題,行有餘力也應該多修一些與史料、史學理論、史學史相關的課程。

另外就是在選課上,雖然可以有偏好的領域,但不建議「偏食」,像是偏好中國史就不修歐洲史的課,反之亦然。因為很多時候,勾起寫作靈感的來源未必是自己偏好領域的著作,而且現在不少著作,處理的都是跨國、跨域、相互比較的問題,如果沒有足夠寬廣的知識背景,很多時候都只能被作者帶著走,而不能發現著作的一些問題或是巧思之處。

4. 認為歷史系有何展望?

就個人身邊的例子,還是走歷史教師以及歷史研究為大宗,而這兩條路現在都很不好走。當然也有博物館策展人員、地方公務員、記者或是從商上班等等出路,但在我看來,這類行業並不完全與歷史系專業掛勾,要如何在興趣和就業之間均衡,學生自己要想得很清楚。

二、 關於自己

1. 進入歷史系前的期待與想像?

我自認進歷史系前的想像跟一般同學很類似,不外乎年代、制度、事件三者,並期待歷史系上課很會說故事、歷史系論文都長得很像故事。後來發現歷史系老師講的、寫的「故事」,一般人多半沒什麼興趣,但讀著讀著就被吸引進去了。

2.實際進入後學到的能力或經驗?

入學後體會到一件事,雖然許多人認為歷史可以鑑往知來,但事實上歷史更常被用作論述上的「武器」。

就我所學習的蒙元史來說,元代乃至游牧民在中國史的敘事中經常以十分負面的面貌出現;我留學南京時,常看到中國網民援引這類記載或是研究來攻訐少數民族。他們攻訐的動機是非常現代的經濟、地域安全和國家統一問題,但歷史在此時不但沒有成為相互理解、和解的橋樑,反而成為貶低他者的武器。作為一位歷史學的學徒,看到這個現象其實是很驚駭的,因為歷史在此並沒有幫助人們互相理解,反而造成衝突,很多人讀了歷史,卻也只是為了選取自己所相信的段落,來證明自己是對的。由此,深深感到歷史敘事真的比一般人想像得要危險許多。

在我自己的想像中,一位歷史學的好的人,面對各種論述(不限於歷史)時會考慮得更多,像是注意論述產生的情境、生產者的立場等等,這些能力或許可以讓自己比較不容易被「帶風向」吧。

3.為什麼選擇讀蒙元史?

大學期間看了日本蒙古帝國史學者杉山正明的著作後,十分著迷於這個時代,就選擇這個領域了,這也是為何我大學畢業後會先去南京讀一年研究所的原因。

杉山正明的著作有不少都是以蒙古帝國整體──甚至游牧民整體為對象來撰寫,例如《游牧民的世界史》就是這樣的著作。雖然現在自己對杉山正明的觀點未必同意,但對當時年少無知,覺得歷史系各課程之間缺乏對話的我來說,看他的著作,心中不由得產生一種「啊!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世界史,如此影響深遠但又難以研究的歷史,有人願意投入真是太厲害了」的感動。

4.在南京大學的經歷?

南京大學過去有非常強的蒙元史研究傳統,現在則是以中國近現代史為主,從師資結構來看也可以看出這點。

相較於台灣各大歷史系會盡量均衡台灣史、中國史、世界史的比例,也盡可能讓各個斷代都有老師授課,中國的大學歷史系則傾向專攻強項。像東北師範大學就是西洋古典歷史研究的重鎮,南京大學重視中國近現代史;北京大學各方面都有所成,但最為人知的或許還是中國古代史研究。與此同時,也會有某些大學歷史系聚集大量的老師在某一斷代,另一斷代卻無人講課。這樣或許適合志趣明確的學生,但對於還不清楚自己對什麼歷史有興趣的人來說,個人會認為像是台大這類平均分布的學科配置,比較有利於他們探索自身興趣。

粗淺比較兩邊的歷史研究條件(限於自身視野,只以中國史為範圍),中國在西域、邊疆、內陸亞洲、考古遺址的研究條件上有很明顯的優勢,不過台灣這邊的南宋史、明清史和醫療史、文化史這類專門史方面,也有很精彩的成果。

或許受限於校方行政的制肘,南京大學的圖書服務稱不上理想,不僅部分外文書有借閱數量的限制(研究生一次只能借三本,台大無此規定),港台出版的繁體書也不能外借。可是圖書館開放時間卻是一般的上課期間,對於課程繁重的碩一乃至大學部學生著實不便。

我在南大上過一年課,當時感覺他們的教學相當古典──老師在台上講課,學生在底下聽講,最後期末可能交個報告或是考試,非常類似台灣高中的教學模式,期間甚少有討論環節,也沒有像是TA(教學助理)這樣的設計。我不清楚這是南京大學的特色設計又或是中國整體如此。就我所知,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是有嘗試在推動TA制度的。

另外,不知道是我自己不得天助,抑或是中國大學的教學風氣所致,我在南京大學期間,很明確地感受到比台灣嚴重許多的「重研究,輕教學」現象。我曾遇過一學期缺課好幾次的老師(最高紀錄是缺六周,雖然缺課的原因可以理解),選課時也沒有明確的課程大綱,這些是我後來選擇回台灣的原因。老實說,在南京那一年並不是多愉快的體驗,儘管交到不錯的朋友,食堂價位也十分低,但以學習的各個方面來講,實在稱不上令人滿意。

我回台灣後,其實非常感謝台灣的高等教育,能讓學生以相當低的學費,得到從眾多世界名校畢業、學成歸國的老師授課。順帶一提,南京大學歷史學院的老師多數出身本國,而且是在南京大學拿到博士學位;台大歷史系則大概有七成左右的老師是留學歸國。雖然不是說留學回來的老師就一定比較厲害,但就師資學術背景的多元性,台大也是非常優秀的。

台灣的高等教育絕對比大家想的還要好上許多,很多東西真的不是大學排名可以呈現的。

三、 關於高中生

1. 怎樣的學生適合讀歷史系?

對於諸多事物抱持好奇心、能當學術上的雜食者又能夠加以取捨的人,我認為是比較適合念歷史系的。因為許多歷史研究,時常需要歷史系以外的學科知識,像是人類學、社會學、語言學等等,要閱讀一些外文史料也需要特別加強語言,如果僅僅只對特定某項議題有興趣,而不願意去接觸其他不完全相關但卻必要的知識,就很容易把自己的路走窄,也很難跟其他學科的研究者們對話。

但與此同時,限於時間和能力有限,歷史系學生也不可能漫無目的地什麼都學,這時候加以取捨、判斷輕重緩急就相當重要了。

我自己回想我大學時的生活,認為最遲應該在大二下結束前就有個明確的目標,會比較有餘裕把那個目標給做好。像是如果要學習蒙元史,越早下定決心就越好,因為蒙元史很講究語言材料的使用,越早學習語言就能越早閱讀材料和相關研究。王汎森先生有一篇〈如果讓我重做一次研究生〉,裡面雖然談的是研究生的學習,但其實不少部分也適用於大學生,有空不妨拿出來多讀多想。

2.應具備什麼能力?

高中科目中,國文英文毫無疑問是最重要的,因為閱讀史料、研究等等都需要這些語言能力。我個人不認為高中時候的歷史科學習,會跟大學歷史系的學習情況呈正相關,兩者在考題、作業要求乃至教學模式上都有不少差異。

舉例來說,大學歷史系有些課程會要求學生自主完整一篇一萬字左右的小論文,從題目、史料、引用文獻都要靠學生自己去構想和蒐集、閱讀,這就是跟高中歷史比較大的差異處。就我自己當TA時的觀察,很多學生能夠很快速、有效地吸收授課內容,卻未必能寫出一篇好的報告,這可能是因為課外的閱讀量不夠多、接觸太少史料等等原因所致。不過大學課堂無法針對每一個人客製化地教學,學生必須要有自覺,平日就該勤跑圖書館和閱讀課外讀物,在面對類似作業時會比較有餘裕。當然,鬼打牆或是徒勞無功的事情也是時常發生的。是以耐心和執行力,會是讀歷史系比較需要具備的能力及心態。

3.怎樣的學生適合走歷史研究?

關於這問題,我只能說一下我的想像,因為我也時常懷疑自己並不適合研究歷史。除了第二點的那些內容,我認為走歷史研究,入研究所時應該要有一個具體的研究題目,會比較容易畢業。除此之外,要在歷史研究走得長遠,個人猜想應該要有一個比較宏大的終極關懷,且這個關懷要能夠支撐你走下去、願意放棄其他可能的機會。

當然,家裡有錢又有閒的人是最適合從事歷史研究的了,畢竟買書、跑田野什麼的都很花錢,而這條路也不可能支撐你賺大錢。如果你不是千金之子,卻想要走歷史研究,那在學期間必須殫思極慮地爭取獎學金、當助理,還要勤奮發表;畢業後也要足夠幸運,才能找到教職又不用還學貸。

探詢故事之後:張瑜庭學姐訪談

探詢故事之後:張瑜庭學姐訪談

受訪者簡介:張瑜庭,臺大歷史學系碩士生,成大歷史學系畢業。研究興趣主要為性別史。

訪談人、撰稿人:歷史一林婕琳。
訪談日期:2018.12.14.

張瑜庭學姊。

一、從想像到經歷

「念文科的小孩基本上都喜歡閱讀吧,我喜歡故事,尤其歷史又是圍繞著人的故事。」學姊說,當時覺得自己背科很好,好像就可以這樣念上去。此言點出了國高中生對歷史系的既定認知,求學階段多將之視為考試科目,「高中大家可能會覺得,寫的東西背起來,就會覺得是故事的真相。」

如果歷史系不是入學前以為的那樣,聽故事、讀故事、以背誦能力取勝,那麼大學的歷史學訓練又是什麼?「高中還停留在知識最終產出的結果,我們到大學,就是去了解知識的產出過程;而到研究所,開始試著自己去產出知識。我覺得這就是三者之間最大的不同。」

二、觸及書寫者的目光

脫離背誦、開始思考,史學訓練帶來了不同的視野。「上大學之後,還是在求知求真,但就像你在看富士山一樣,都是富士山,端看觀察者的角度不同而已。」穿透了最終呈現的論述,歷史如何被書寫出來?將目光放置在書寫者及其時空,會察覺到書寫者背後的意圖。

「高中的時候,雖然會知道有書寫者這種東西,但畢竟觀點還是太窄了。還是會受限於史家所寫、所評價,還沒有辦法真的去想還有什麼可能。」 理解一個書寫者對歷史事件的記錄,必須分析他為什麼這樣看事情,他的時代背景、所受氛圍的影響可能有哪些,以至於他會記錄出這樣的狀態。

「以前我們就是把他紀錄、寫好出來的東西背起來就好,但進來之後,就要去觀察他的寫作狀態、受到的啟發等等。一般不會去在意書寫者的狀態,頂多就覺得有趣,如果有寫小論文,大多就是懷疑幾個問題,想探究但不知如何探究。到大學之後,就是學著如何探究這些事情。」

有了故事,有了知識,然而此時會開始意識到,誰說了故事、誰寫了文字;進一步設法去問,為什麼是這樣的故事?因為探詢,所以提問,在問與答之間,逐漸成為歷史學的學徒。

三、多層次的凝視與思考

那麼,什麼樣的人適合念歷史系?善於觀察的人,同時兼具耐心。

「時常你很輕易就相信了一則新聞所說,而它也確實拍了畫面給你看;可你真的認真去想,它截這一段是為了什麼?新聞台他背後的立場如何?導致它寫出這樣的報導。看到一件事情會去深思表面背後的緣由,這樣的人就適合念歷史系。」

學習歷史不一定百分之百鑑往知來,但一定會將過去學過的,套用在現在的生活上面。這些重要的體會,也可落實於細緻的人際互動,比如認識一個人不只是表面的言談,更多方從別人對他的評價、他實際做過的事,來分析這個人。如此一來,就不容易流於狹隘跟片面,甚至武斷。

人們普遍透過第一印象,就對一個人加以評斷,但是第二、第三印象要如何繼續建構下去?具有這種深層而探入的思維,正是歷史系特質所在。

四、鎖定,而得以精深

學姊也指出,科系的選擇不應偏離自身的興趣:短程而言,擇己所愛,免於耗費很多時間在轉系,困在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地方;長遠來說,才能站穩腳步,深厚累積自己的實力。

「我覺得大學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現在大家都在推跨領域學習,大一大二一定是這樣。這會有一個問題,興趣廣很好,但不要廣而不精。」從大學到研究所,由寬到窄、一直慢慢鎖定自己到底對哪些方面有興趣。找到自己的興趣。乍聽之下,幾乎是所有求學階段都曾聽聞的提醒,然而它實際在於心志的定向,專一、瞄準、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