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事開始的地方──北投說書人:採訪林智海先生

▌訪談人:柯采元、謝孟吾、吳念恩。
撰稿人:柯采元。
▌訪談時間:2019.12.15
▌責任編輯:林晏廷

十二月中旬的北投仍是陽光燦爛,微涼的風中帶有一絲硫磺的氣息;遠離一旁北投市場的喧囂,我們在隱身於曲折巷弄間的solo singer cafe等待受訪者的到來,這裡也是和北投說書人合作多次的藝文空間,曾共同舉辦【溫柔鄉的起義|士林北投的白色恐怖】、【蜉蝣台北:城市興衰】等系列講座。

「我大概會被森林系殺掉吧!」在我們說明了來意後,智海笑著對我們說。畢業於臺大森林系的林智海先生在學期間並未接觸人文相關領域,卻創辦了以地方鄉土歷史為基礎的「北投說書人」組織,提供客製化導覽路線、設計精彩的RPG等活動,也不定期舉辦各類講座,以有趣、活潑的方式向大眾推廣北投特殊的歷史與風俗。

故事的緣起:從森林系到說書人

若曾點開北投說書人的網站,瀏覽頁面上一個個關於北投的地方故事、閱讀組織的創設理念,便能發現說書人特別注重文化、歷史與環境的交互關係,希望所有蒞臨的旅客能成為共同編織故事的一員。相較筆者過去曾接觸的文史工作者們,「北投說書人」以一種更貼近生活、更情境化的方式推廣在地文史。因此,當我們得知創辦人林智海先生幾乎沒有受過人文歷史的相關訓練,所有人都感到十分訝異。

北投是台灣最早開始經營社區營造的鄉鎮,早在社區意識還不強烈的1990年代,居民便自發組織起保護北投溫泉公共浴場(今「北投溫泉博物館」前身)的抗爭,志工深入在地的中小學向孩子講述屬於地方的故事。身為土生土長北投人的智海,在這些故事的耳濡目染下,自幼便意識到北投的特別之處。大學至研究所期間,智海修讀臺大森林與環境資源學系。在研究環境議題的過程中,他漸漸發現這些問題都與「治理」有關,人們如何治理地方、與地方互動才是環境議題的根本。因此,談及「北投說書人」最初創立的目的,其實是為了反對北投纜車的建設、參與地方抗爭。但是當北投纜車的抗爭結束後,組織該如何發展呢?這時,智海一群人才發現,要確保社區的發展不能總是碰到議題就抗爭,必須回到更根本的問題:「公民社會該如何運作?」

當時的北投存在政府與居民認知斷裂的問題。舉例來說,近年在北投的觀光產業迅速發展下,居民童年嬉戲的北投公園,已成為觀光客到北投必遊的景點,不再是新一輩北投人的遊戲場。另外,由於政府與財團的大力宣傳,「溫泉」成為外界想像北投的符碼,但在地的北投人卻可能對北投市場抱持更大的認同感。在看到當時的現象後,智海認為北投的話語權不能只被政府、大財團所掌控,在地居民也應擁有發聲的管道,才能在與政府、業者的對話間尋求共榮的方向。此後,北投說書人重新整理再出發,決議以「教育」為基礎,並與加賀屋及當地的國中小合作,進行屬於北投的「地方創生」。

在故事的背後:北投說書人的經營與運作

這幾年來,北投說書人除了常態性的導覽、RPG遊戲外,也規劃許多的講座與活動,更近一步成立投圓文化有限公司,積極爭取政府計劃的支持。畢業於森林系的智海特別注重「環境人類學」的概念:「過去環境與人互動的經驗會如何影響現今你我的生活?」因此,若要理解北投為何呈現今天的風貌,就必須讓大眾認識北投的過去。而他認為歷史並不能只從單一的事件去談,而是要讓事件回到更大的脈絡裡,才能找到歷史的價值,並賦予它特殊的地位。智海舉過去北投的性產業為例,若我們只研究當地的性產業,將無法知曉它為何而來、又為什麼興盛?但若將這段歷史放進東亞近代史的脈絡中,清楚越戰美軍與台灣性產業的關聯,便能看見北投風化區的定位,如此更能意識到現在的社會情況,思考我們可以做出什麼樣的行動,「我覺得這也是北投要走的一條路。」

智海笑著說,他其實是一個很反骨的人。雖對歷史學沒有概念,但他最常問自己的問題就是「如果這件事情當時沒有發生,我們會有一個怎麼樣的未來?」而當我們在思考這個問題時,假設自己是當時的決策者,依照當下的情境與脈絡來思考,便能對歷史的發展有更深的體悟,也更能理解過去人們的選擇。因此,北投說書人在設計活動時也特別注重「臨場感」。例如近期舉辦的「Project R ── 一日小小市長」活動,便是邀請國小高年級的學生來扮演決策者的角色,透過四個發生在北投的公共議題,在聽取居民陳情、理解事件的脈絡後,決定城市發展的方向。而當我們問起活動的成效,質疑國小的孩子是否有能力做出政治決策時,志海打趣地說:「孩子們都說好難喔!」「但活動最終的成果是相當不錯的。」北投說書人相信,唯有理解事件的脈絡、具備當地文史的基礎知識,才能在此之上添加創意並轉化,活動也才能更貼近大眾的日常生活,更具地方的獨特性。

在活動、導覽的規劃設計之前,智海認為基礎的調查與研究也非常重要。「就像野外研究前必須做基礎的自然調查」因此,近年北投說書人積極地進行地方故事的保存。他們參與文化部的「國家文化記憶庫」計畫,以「北投溫泉史重建計畫」為題,希望徵集民眾的記憶,以物件附帶故事的方式將珍貴的口述資料留存。而恰好面臨已有30餘年歷史的北投市場改建之際,智海已找好紀錄片的導演,希望能夠紀錄這些老攤販的故事,「必須先把故事保存下來,後續才有辦法發展其他的元素。」

「為了養家」是北投說書人成立的另一個理由。過去台灣的文史保存工作常是由NGO進行,但無償的方式常使專業人才對這項產業卻步。智海說,他認為台灣是時候將知識變成有價的了。唯有讓知識產業也擁有產值,才能吸引更多人來投入,並進一步擴大影響力,創造一個新的循環模式。如此,「不僅對地方好,也能給予參加的人比較好的品質。」

而目前的北投說書人是一個三人組成的小團隊,包含兩個活動企劃及一個視覺設計。因為現在的市場競爭激烈,大眾較不願意對不好看的東西買單,因此他們格外注重活動的設計與行銷,努力將視覺處理到最完美。同時,他們也開設「種子說書人」的培訓班,邀請對北投有興趣的民眾一同參與,未來擔任活動輔助或解說員的角色。而若活動規劃遇到高度專業需求,北投說書人也會聘請專家為顧問,提供知識上的建議。然而,顧問有時也無法替公司解決所有問題,這時就只能依賴團隊成員的努力,親自做田野、訪談、搜集文物。「這幾年下來我寫的研究報告大概夠我博士畢業了吧!又要學行銷,又要做研究,真的非常累。」智海說話時帶著一絲苦笑,但眼中卻熠熠閃著光。

輪到我們敘寫故事:從北投到每一個「地方」

對於想替地方文史保存盡一份心力者,智海建議可以先從和身邊的人「聊天」開始。台灣的父母普遍不太願意和孩子提起過去的經歷,甚至不喜歡和孩子談起自己的故事。但許多的歷史經驗傳承,都是在聊天過程中發生。當我們回到父母的生命故事、理解他們的過去,在無形中會開啟連結,也能釐清彼此的誤會。「總之先從親人或是周遭的環境開始吧!」智海也推薦近年盛行的「路上觀察學」,只要能讀出日常生活中的有趣之處,在觀察的同時也能增添生活的趣味!

而對有志從事文史推廣、文創工作的歷史系學生,智海則建議大家多接觸跨領域的知識。「歷史無所不在」,智海說,就算未來不從事歷史相關領域的工作,歷史學的專業者在職場上也能充當連接起各領域現在與過去的角色,這是專屬於歷史學徒們的優勢。

訪談後的合照(photo credit 林智海)

後記:

訪談結束後,我們一同走出響著輕柔音樂的咖啡廳。燦爛的陽光已弱了幾分,風打在臉上仍有一絲寒意。此時漫步在老屋叢生的蜿蜒小巷中,探詢沿途斑駁的磚瓦,心底湧起了一股暖意。我知道,路上的風景和來時並無二致,但我們彷彿已能在這幅景象間,看見這個由環境、歷史與文化編織而成的「北投故事」。

紙上談兵──桌遊與歷史教育的結合:採訪游騰元學長

▌訪談人:童冠傑、黃子晏。
撰稿人:童冠傑。
▌訪談時間:2019.12.28
▌責任編輯:林婕琳

▌受訪者簡介:
游騰元,台大歷史所碩士生,台大歷史系畢業。無界塾歷史選修老師,台北市立大直高中歷史科實習老師,Facebook粉專《時空調查局》經營者。熱愛軍事史,以及使用桌遊進行歷史教學。

游騰元學長

直擊教學現場

訪問一開始,我們詢問騰元學長高中歷史教育與大學歷史系訓練的差異,又與其他學科有何不同。「高中歷史教育,重點在於訓練學生的歷史素養;而大學歷史系訓練,目標是培養學生走向研究的道路。」高中歷史教育強調藉由理解過去,啟發學生理解今日 ,包含歷史知識、判讀一手文獻的技能,以及情感啟示 。

學長引呂世浩老師拋出的問題為例:「你以為失戀很難過嗎?歷史上千千萬萬人都失戀。」透過不同世代面對失戀的作為(知識),心路歷程(當事人記下的文獻),以及我們從中學習的經驗(情感啟示),說明歷史其實可和個人生命連結,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 高中教育裡,歷史與其他學科關懷的面向也有所不同,比如大家常說文史不分家,學長認為未必 — — 高中國文是書寫作者的感受,著重感性;歷史則是分析史料的知識,強調理性。歷史必須根據史料進行合理的分析,並不像文學創作可以天馬行空地聯想。由於歷史有許多無法解釋之處,大眾藉由想像重新詮釋,所以才會有「史學的盡頭是文學」一說。

提到對歷史教育的刻板印象,「很多人覺得歷史是死板、無趣的,想要改變便要從教學方式著手。」學長認為教學的過程可以幽默、有趣,對於知識內容做出必要的簡化,但不能失真。例如學長教授台灣的宗教時,利用影片、生活經驗,講解信仰從祭祀圈到信仰圈的轉變,在授課中拿捏深度與趣味的平衡。而「平衡」,也包括訊息的多寡──一堂課的時間、學生專注力有限,若核心觀點過於龐大,可能會讓主題發散,使學生窒息於知識的海洋中,反而無法達成教育目的。「雖然是這樣,但我在上十字軍與蒙古西征時,還是忍不住資訊量暴走了」,學長靦腆笑著告訴我們,老師如何安排課程內容,本身也是一門學問:除了課本提供的史實外,學長也引領學生閱讀一手史料,認識當時社會風貌。史料判讀還能運用至考試中,培養學生閱讀素養和活用課本的知識,而不是死記硬背。

老師除了在課堂上傳授課程外,也能向學生提出問題。比如日治時期原住民,從莫那魯道誓死捍衛傳統領域不受日本人侵入,到皇民化時期的高砂兵李光輝堅信日本尚未戰敗,在印尼躲藏二十餘年 — — 從什麼時候開始,原住民由保衛獵場的獵人,變成恭順的皇民?課本並不會提及,但這關乎到造成想法變遷的背景,以及時人的抉擇。「我想做的教育,並不只是知識上的啟發,還有情意上的。」歷史既不固定僵化,也沒有標準答案,需要透過學習者自己反覆閱讀與思考。

礙於授課時數有限、學生程度不一以及升學主義的影響,新的教學方式無法充分發揮預期效果。學長認為這需要長時間、多人力的投入,目前目標是讓學生習得知識,在此基礎上,開展情意的啟發,並讓學生知道「歷史不是單一的」,可以多元呈現。

學長與訪談同學

遊戲與史學

除了騰元學長於高中實習的心得之外,我們也相當好奇學長過去在無界塾(BTS)教學的經驗。無界塾由葉丙成老師創立,以實驗型態的教育模式,鼓勵老師設計自己的課程,並設有中小學,能讓學生考取同等學歷文憑。學長當時教選修課,認為透過桌遊互動能幫助學生學習歷史。無界塾是三學期制,一學期三個月,期間學長使用四款桌遊,第一週帶領學生玩遊戲,第二週教學遊戲中的時代背景、人物、事件等等。

以《步兵的恐懼》這款遊戲為例,背景設定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壕溝內的士兵面對各種困境,需要同心協力,才能迎接和平的到來。「當時學生真的很像一起打仗的士兵,大家一直以為遊戲要輸了,很謹慎地玩,不放棄任何一個人,最後才突然真的贏了。贏了之後大家很激動,互相搭肩鼓舞彼此。」後續教學,學長介紹一戰反戰文學,探討文學中刻劃的恐懼為何,又為什麼當時的作戰方式 — — 也就是壕溝戰 — — 成為大家的夢魘。學長也播放電影《戰馬》,影片中士兵受到的生命威脅,透過遊戲指令動作,如出擊、子彈、黑夜、毒氣彈、下雪,具體地呈現在遊玩者面前。利用知識性的講解與影像,學生印象十分深刻,也開始思考遊戲中強烈壓迫感的來源。

「遊戲過程中,學生會被遊戲塑造的氣氛感染,更加投入其中,我覺得相當有趣。」選擇這門課的學生,有的對遊戲感興趣,有的喜愛歷史。桌遊結合了歷史性與遊玩性,遊戲反而成為另類的文本。教學時,回想起遊玩的感受以及對遊戲的理解,也就相對給出更多回饋,甚至能舉一反三;老師在上課過程中也會感到教學充滿意義,便會形成正向循環。

然而,透過桌遊輔助課程也有其困難之處。首先在選材之際,有些太具歷史性,框架過於龐大、複雜;有些太強調遊戲性,反而無法進行歷史教學。其次,學生在遊戲過程中,可能會受限遊玩人數而無法參與,或者不願意理解規則與背景設定,選擇放棄遊戲,導致後續課程無法進行討論。學長也說「因為是在實驗學校,學生才有辦法玩兩節課的桌遊,好好熟悉遊戲內容。如果是大班教學,大家可能沒有時間與心思理解規則,也就更難進行教學。」普通學校若要從事相關的課程,多半是多元選修,而時間較為零散、不充裕,這也是桌遊教學的侷限性。

學長在桌遊教學的過程中,產生設計新桌遊的想法,「可以寫這款桌遊根據某真實事件改編,不完全依照歷史走向,遊戲內容還是有虛構的部分。如果要符合史實,拍電影、紀錄片就好了。」遊戲的選題與設計情境,會參考許多歷史事件,拼湊當時社會樣貌;但不會與歷史完全相同,因為這會造成玩家沒有選擇的機會,減少了遊戲性。選擇的史實會偏向有趣、少見的面向,讓玩家在遊玩過程中,對於既有史觀的認識有所反思。

此外,學長和同學在Facebook上共同經營粉專「時空調查局」,這是一個歷史普及網站,嘗試以桌遊、電動、電影等方式推廣歷史。特別的是,經營網站的成員都會有角色設定,每一個角色就是一個專欄,書寫內容則以自身經驗出發,比如學長扮演的老A,專欄多與桌遊、實習相關。

學長提及粉專的經營之道:對「時空調查局」來說,流量主要依賴直播與文章創作,但內部成員大多初次嘗試且無償寫作,經營策略便採取較為輕鬆的方式。寫作方式,則是額外補充史實,以呈現遊戲外的歷史原貌。學長說明近期三國志的文案,使用原典比對與遊戲出入之處,如呂布其實常打敗戰,周瑜形象其實嫁接自史料中對孫策的讚美……這些都是商業考量之下,遊戲設計者為符合消費者喜好所呈現的樣貌,由此,也映照出群眾對這段歷史的想像。

游騰元學長

軍事史古今談

回到騰元學長的研究領域,他說自己之所以會著迷於軍事相關題材,是自身個性使然。由於學長喜歡指揮的感覺,閱讀時發現戰爭會激發個人氣魄,然而,在歷史課本中,學生大多只看見、背誦發動戰爭的政權,實際參與者卻被草草帶過;作為一個有趣、有深度卻常被忽視的領域,學長為此深感不平。於是,學長碩士論文研究明朝家兵制發展的過程:軍隊不僅做為戰爭的核心,也影響了中央、地方社會與個人互動。嘗試藉由軍事史的脈絡,還原明朝多重 而細緻的樣貌。

軍事史並不只討論戰爭與兵法,舉凡軍人研究、後勤與社會觀感等,含括部分社會史領域的內容,也是軍事史的研究主題。近年台灣在徵兵或募兵制上存在許多爭執與辯論,學長以軍事史的觀點,說明歷史發展會趨向募兵制。但軍人是具一定風險的職業,許多人也擔心退伍之後的職涯規劃,又如社會對軍中紀律的偏見……種種問題造成募兵制執行不易,凸顯台灣處理軍隊轉型的棘手。學長認為,軍方要讓軍人成為更多人願意從事的職業,須從歷史的脈絡,觀察社會趨勢,提出改善方針,才能吸引大家進入這個行業。

軍事史與政治、社會等領域息息相關,學長在授課時,會針對這個想法進行設計。例如教到中古世紀的騎兵時,討論莊園制度的運作,影響封建制度與采邑,以及中央、地方之間的權力互動。又如講授蒙古西征,特別重視情報蒐集和後勤佈置,因此教學建立驛站,保護商貿路線、人身安全上著力極深。指出蒙古西征之所以能促進東西交流,就是因為保障通商安全,具體補充了課本可能稍嫌空泛的敘述。透過深入分析課本中的歷史事件,讓學生思考軍事史不只是研究戰爭,同時與生活各面向有密切關聯。

游騰元學長

高中生建議與歷史系展望

對歷史系感興趣的高中生,學長建議大家能夠廣泛閱讀,探索自己到底喜歡歷史的哪個領域,並對於身處的社會應有更多認識。如果僅只將歷史研究視為討論過去,脫離對現代社會的認識,而無法進一步提出關懷,就會變成蒼白的人。學長用軍事史為例,「我覺得大眾對軍事史的天真想像,可能是受三國演義的影響,以及一般人缺乏這方面的經驗。」如果能知道生活細節,便會注意行軍過程的困苦、路徑與後勤補給的難易。所以喜歡歷史的學生,同時也要對所處的環境充滿熱忱。

另一方面,大學歷史教育不是高中歷史課的擴大版,需要閱讀大量文獻,提出自省與反思,才能有所產出。許多時候並不是從課堂中獲得啟發,而是所學結合生活經驗產生。不需要擔心自己的先備知識是否不足,「就像追另一半一樣,要有耐心、興趣、熱情,願意付出,越喜歡就要付出越多。」大學端有較為充足的資源,都可以多方嘗試。

學習歷史是否對未來有用處?學長認為這是價值觀的問題,「很多事情沒有緣由,做就對了。如果一直問有什麼用,那不用來讀歷史系。」歷史系並不教授直接應用於職場上的「專業技能」,但在系上學習的能力,可以更具系統性地探索世界。

對大學的歷史系學生,學長也提供一些建議:「不要做無聊的人」,發展自己的興趣,除了對人際關係有幫助,還可以深度學習。千禧年世代的人們通常不會汲汲營營在工作上,能夠發揮熱情的就在興趣,如何讓興趣成為有經營價值的東西,是大學時候可以探索的。若是對歷史研究不感興趣,就學習歷史系的技能,如判斷資料可信程度,整理、判讀資料,學習使用資料庫,運用於興趣之中。對於歷史研究抱有熱忱的學生,則可以先從通史和大家研究閱讀,有助於日後考碩士班。

學長與訪談同學合照

「我不是因為喜歡學生去當老師,而是因為喜歡和人分享歷史,讓大家從歷史故事中獲得一點感動也好,這就是後來發展出來的熱情。」三個小時的訪談中,能夠感受到學長對於歷史教育的熱忱。希望透過這次訪談,能讓同樣喜愛歷史的大家有更多元的想法。

回歸家鄉,尋找歷史:採訪陳仕賢老師

▌採訪人:陳謹恩、廖品硯、曾信豪
▌撰稿人:陳謹恩、廖品硯、曾信豪
▌訪談時間:2019.11.16
▌責任編輯:馬銘汝

▌受訪人簡介:
陳仕賢老師,逢甲大學歷史與文物研究所碩士,現職為鹿港文史工作者,目前出版三十餘本著作,包括史料編輯、導覽手冊等,曾獲行政院文建會文馨獎、國史館傑出臺灣文獻獎。

成為文史工作者的契機

據陳老師回想,1986年的鹿港已洋溢著鄉土情懷,當時老師也加入鹿港大專文青會,參與反杜邦運動護鄉。當年文青會舉辦首屆鹿港采風營,邀請鹿港的老前輩講課,老師就同時擔任工作人員與學員。不過,營隊結束、負責導覽時,卻被來參訪的學生問倒,因此老師決心加強自己對故鄉的認識;在挖掘家鄉歷史的過程中,開啟對古蹟的關注與興趣。同年恰逢建築師漢寶德整修龍山寺,受到鎮人批評,老師便從旁攝影、加以記錄,比較整修前後的情形,算是首度踏入文史工作。出社會後老師一度任職於建設公司,30歲那年隨公司收攤,便決定拾回學生時代的夢想,開設書店「鹿水草堂」,成為專職文史工作者。

新史料與新觀點

老師求學時的專業是工業工程,但在工作之餘即開始自修:為運用日治總督府檔案,到台灣文獻館聽研究員上課;至於清代古文書籍,則向陳哲三教授請教。陳哲三教授認為,「好研究需要有新史料與新觀點」,這項原則也影響老師甚深。

老師運用最多的是口述史料。最初受到李乾朗教授的《北港朝天宮》一書影響,想研究故鄉龍山寺的建築藝術;但由於文字史料不足,就將重點放在口訪藝師。因為藝師就在那個工作場域中,誰打石、誰上木,他們最清楚。為喚醒耆老的記憶,在訪問時老師會用投影機放映舊照片。如今這些積累的照片已達數萬張,一年光是底片可花費最多六萬元。照片大多為老師自攝,亦有攝影家許蒼澤先生提供者。這樣做效果極好,有時一張照片可以做到從影中人到取景角度都瞭若指掌,而耆老口述也能讓資料更扎實。但是,凡是使用口述史料就須嚴謹考證,如若沒有文獻,多訪問幾位交叉比對是較好的做法。

第二種新史料是墓誌銘與古文書,這部分同樣仰賴地方人脈。由於墳墓沒有地址,有時想要找到某位古人的墓,需要靠通靈;但也有家屬撿骨時,因為知曉陳老師對此有興趣,就請他來記錄。又如埔鹽大有陳順昌號的後代發現家中所藏的古文書,於是間接透過鎮公所的職員聯絡上陳老師,後來老師也說服陳順昌號後代,將這批史料數位化並出版。除此之外,老師也是首位獲准拍攝民俗儀式「送肉粽」者,這是因與主事法師相識之故。聽老師分享一路以來的歷程,可以了解對地方工作者而言,需要先做出成績,獲得肯定,才能以獨特或穩定的管道獲取一手史料。

然則,老師對於學術界處理新出土一手史料的態度相當不滿意。這些珍貴的一手史料,學者都一定要等到自己做完研究才會發表,但獲得史料的學者不見得最懂這批史料,對史學發展不是好事;而文史工作者沒有業績壓力,就無此侷限,老師反而常主動提供給研究者。根據老師的觀察,學界如臺史所,即使走入地方,也只與文物收藏家接洽,對於文史工作者仍然帶有輕蔑。因為確實有些工作者沒有實據便大放厥詞,致使學界與地方文史界出現斷裂,所以老師也到大學兼課試圖充當橋梁。

在新觀點方面,老師認為台灣地方史的研究應該回溯閩粵原鄉,並且進行學科整合,不要將建築、信仰、歷史各自拆開。如老師最近在研究鹿港的王爺廟與王爺信仰,便發現一旦回到原鄉,很多論述的觀點就要改變;又如瑤林街一地台語念作iûnn-nâ,舊說以為源自「楊籃」二字,但老師實際前往泉州才知瑤林施姓本籍地即名「楊林」,嗣後是為紀念施家先祖施瑤林,才改為今名,因此跨岸的爬梳史料才能釐清史實。

推廣史學與社會參與

老師認為論文最後都是束之高閣,不易推廣,雖然深入的文獻探討是必須的,然則相較淺近親人的導覽解說才能推廣知識。而且參訪的遊客臥虎藏龍,第一線的收穫反而最多,因此老師很少撰寫論文,而著重在導覽書。老師認為導覽書最好能讓遊客按「書」索驥,無論裝飾意涵、文學典故、地方開發史等都有簡單介紹,同時也能作為培訓導覽人員的工具書。推廣史學的另一個方法,則是讓大眾成為史家,因此老師鼓勵人人都可寫村史、家族史,如此一來,文史知識才能普及。

但老師也指出,目前政府仍著重在實質建設,在文化上付出太少,比如目前收藏家若將資料捐給政府,普遍都是在庫房積灰塵。相較之下,如以福建雲霄博物館為例,當地經濟不佳,但博物館卻做得有聲有色,出版、收藏、設展水準都甚高,足為地方博物館的師法對象。

然而,若要發展觀光,仍須先做好古蹟的修復與保存。老師認為政府文化經費有限,列為古蹟不一定都照顧得到,所有老屋不分價值一律修復,反而是在分散資源。但如果屋主要保留,他也會去聲援屋主對抗政府。可惜的是,有時政府也會主動毀棄古蹟,如鹿港鎮公所拆除第一公墓,眾多文人或同歸所的墓碑都被摧毀,即使透過媒體力量也只能保留一些。「台灣太多古蹟『自燃』或被拆除,我們也看太多了,有時候其實還蠻灰心的。」老師害怕的是,「台灣文化會越來越淺盤。」

文史工作是否可能作為職業?

老師坦白表示,目前的社會不足以支撐一位文化工作者,為了養家餬口,他也必須多方開創資金,如演講、與旅行社合作等等。但是老師仍堅持自費出版,原因是較為自由。如《鹿港龍山寺》一書當時出版社不願意出版,老師就自己美編送印刷廠,資金部分則申請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的補助,並讓龍山寺主委寫序換取廟方資助,再透過報紙傳銷,成功一年內就賣至絕版,後來也持續運作這套模式,損失就不致過大。經營書店則是完全虧錢,因為利潤不足;但若轉念將其當作倉庫、工作室,實也節省不少支出,而且書店也成為資訊接收站,方便掌握地方最新資訊。

就目前來說,地方文史工作者尚未飽和。以鹿港為例,先行研究如《鹿港發展史》、《鹿港鎮志》仍有許多空白與錯誤,值得研究者投入導正。老師認為文史工作者最好領域都不一樣,因此不見得要是歷史系出身,多種領域同時研究,才不會有偏食情形,地方史的重點還是在於如何整合知識。

老師表示,作為歷史學徒的我輩,可以「多把自己的想法,多讓它發表出來,讓更多人看的到。這個東西不一定會馬上去實踐,但如果累積在你心中,有能力我們就去把它實踐;如果我們沒辦法,我們也可以提出願景讓官員實踐。凡事不必在我們,但我們都希望鹿港更好。」

希望自己出生、成長的地方更好,或許,這也是所有史學研究的最終目標。

老師與訪談同學合照

從明代里民到全球公民

卜正民教授《社群.王朝》講座紀要

▌時間:2019年10月23日(三)19:00–21:00
▌地點:台大新生教學館405教室
▌主講人:Prof. Timothy James Brook(Department of History,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主辦單位:史志:台大歷史系學生會學術部、臺灣商務印書館

▌撰文:童冠傑
▌責任編輯:黃子晏

卜正民教授

演講的一開始,卜正民教授先分享了他研究明代的緣起。西元1975年,老師在復旦大學學習中國古代文學,師從李慶甲教授。在閱讀經典中,他接觸了李贄與王夫之,從而對明朝產生興趣;研究題目也從3、4世紀的宗教史,轉變成佛教信仰與明代社會的關係。在研究時,他發現明末的學術著作中,對於明朝的名聲普遍觀感不佳,這有可能來自明遺民以及清朝政府抨擊,認為明末充斥著敗壞的風氣。然而透過當時的歷史文獻,老師認為明末並非墮落的社會,而是健康、有活力的階段:經濟商業的發達以及倫理思想的轉變,是極具學術價值的時期。

完成論文後,老師一方面對於國家社會的課題感興趣;另一方面,也反思同一世代學者對魏復古(Karl August Wittfogel)國家專制主義學說的討論。承接著先前的論文,老師藉由研究佛教在地方社會的運作與思想,寫了《為權力祈禱》(Praying for Power),以及討論明末商業與倫理思想的《縱樂的困惑》(The Confusions of Pleasure);這兩本書都是由基層的視角,討論下對上的關係。

然而,老師發現他未曾充分考慮明代政府的想法,於是有了下一本書──《社群.王朝》(The Chinese State in Ming Society)。本書的發想來自一位美國編輯,他認為老師寫了許多分散的小題目,為何不統整出書呢?

於是這本書藉由里甲制度、賦稅制度、書籍、佛寺等管理制度,討論明朝政府的組織與運作,它如何與基層社會聯繫?權力如何在上下之間流動?政府如何藉由制度沿革控制社會並獲取資源?而人民又如何期待國家的保護與己身的自由?

聽眾爆滿,全場專注聽講

約莫西元2000年左右,老師將研究視角轉向全球史,這緣於《縱樂的困惑》中,觀察到明代的商業發展與社會變遷,與全球的貿易互動有密切關聯。之後書寫《維梅爾的帽子》(Vermeer’s Hat),研究思路便不再僅思考中國基層與政府之間,而是中國與世界之間的關係。老師說明,中國是藉由基層人民出海,在呂宋島、爪哇島、蘇門答臘與越南等地,與外國商人、傳教士的互動,讓中國與歐洲再聯繫。之後出版的《掙扎的帝國》(The Troubled Empire),則是以氣候史的角度,觀察明代的社會。

而在2018年出版的Sacred Mandates一書,則是與荷蘭漢學家Michael van Walt van Praag和Miek Boltjes合作。和《維梅爾的帽子》討論的全球史角度不同,本書側重於三個傳統:

成吉思汗的蒙古、藏傳佛教和儒家的中國 — — 分別代表了不同形式的文明權威和法律秩序。此觀點並非將國際制度僅僅看作是獨立國家之間相互作用的現代趨勢,而是發現了區域之間和區域內部複雜歷史的影響。

他們選擇了清朝作為研究主體,因為清朝的統治思想同時融合三種傳統。此課題啟發老師思考不應該單獨研究明朝,而是將元明清歸類為一個獨特的時期,重新理解中國。

卜正民老師

這也影響了下一本書,2019年出版的Great State: China and the World。本書不再使用由費正清提出的「衝擊 — 回應」學說,而是將目光放在13世紀的蒙古時期,老師與蒙元史學者Lhamsuren Munkh-Erdene合作,說明了大國概念的出現。當成吉思汗統一了蒙古草原,並開始向外征服,蒙古進入新的時期。他們不再稱呼蒙古國(Mongol ulus,此為鮑培轉寫),而是大蒙古國(Yeke Mongol ulus);大蒙古國並非指蒙古成為一個大國,而是蒙古為大國中的一部分。1271年12月,成吉思汗的孫子忽必烈(薛禪汗)入主中國,其統治的中國稱為大元;大元的「大」字並非尊稱,而是國名的一部分。這一方面來自中國《易經》的「大哉乾元」;另一方面則是承繼蒙古傳統,「大元」指的是忽必烈的統治區域,是大蒙古國的一塊區域。而忽必烈具有雙重身分:是大蒙古國的大汗;同時也是大元的汗,也就是皇帝。

之後蒙古政權瓦解,朱元璋崛起,將其政權稱為大明。為什麼他要這樣做呢?老師認為此舉是說明大明意圖徹底取代大元的政權,朱元璋雖然想要抹除蒙古在中國的勢力,但如果你問他何為國家?國家的權力?法治?統治?他會給你蒙古式的回答。明太祖的後繼者,明成祖朱棣,更加展示了統治手法的蒙古元素:與西藏結盟(設立烏思藏都指揮使司)、多次發動對北元的戰爭,以及為鞏固在國際上的統治地位,遣鄭和下西洋。然而西元1449年的土木堡事件,明英宗朱祈鎮被瓦剌部的也先所俘,使大明的統治趨於閉鎖。於是大清固倫(滿文Gurun,即國家)登上了歷史舞台,發跡於東北的滿洲人擊敗大明,也繼承了元朝以來的大國傳統;但他們比起前兩者,更具軍事力量與組織性。老師認為大清作為一個政治實體統治中國,並不僅是中國傳統影響滿洲統治者,滿洲傳統亦影響中國本土。

西元1911年,大清覆滅,中華民國(The Republic of China)建立,他們並沒有追隨過去的大國。老師笑道,反而是其鄰國朝鮮改作大韓民國,日本則稱為大日本帝國;日韓的作法,是為了抵抗當時在亞洲的西方帝國主義,將大國的想法轉變成帝國的概念。老師說明,Great State: China and the World這本書並不是討論政治科學,而是

觀察13–20世紀,中國與非中國地區是如何嘗試進行交流?在這八個世紀中,中國的統治階層與人民的聯繫、互動為何?而以大國作為題目,是希望將歷史上的中國放入世界進行討論,而非分開論述。

在演講的尾聲,老師強調自己是明史專家,而非全球史專家。也提醒大家,從事全球史的研究,必須精通某一領域,才能進行細緻的研究,不會落於泛泛之論。老師並半開玩笑地向現場觀眾說,自己不會叛逃明史研究,要大家不要擔心未來看不到相關著作。

卜正民老師

後續的發問時間,內容大致能分為學術研究的經驗分享與學術關懷。

老師提到美國蒙元學與新清史的研究思路,對於他在書寫新書Great State: China and the World時,具有啟發性作用。蒙元學大家拉鐵摩爾(Owen Lattimore)強調,應該將中國放入內亞史的範疇進行對話與討論,而不是將之獨立於歐亞大陸文明之外;新清史則關注中國在清代擴展時期,與亞洲諸民族的往來關係。老師藉由本書強調,現今中國的形成,不只與中原的發展息息相關,更受到內亞、東北等地影響;若是忽略這些因素,中國研究便會流於片面。

當有聽眾提及華南學派時,老師笑著說宋怡明(Michael A. Szonyi)是他的學生,算是淵源極深。他也相當喜歡華南學派的研究方式,亦即利用地方史料與田野調查,深入理解地方社會運作,及社會與國家間的權力互動。「歷史是日常生活的積累」,華南學派對於基層社會現象的分析,同時也是老師的研究關懷。

至於全球史的研究,老師則是分享研究時的心得與困難。首先是研究方法的不同:社會學與政治學探究結構模型與互動,解釋不同國家與社會的差別;

全球史則是分析國際與內部社會的歷時性變化,所以對各國歷史都需要有基本認識,也就提高研究的門檻。

其次,全球史的書寫恰可反思──「國家」作為歷史書寫分類是否合適。「全球史是認識地域與世界的互動」,國別史的書寫方式,會讓讀者容易忽略對外關係與國際情勢;然而全球史的研究,又無法詳細剖析國內社會景況。所以老師認為,國別史和全球史並無高低優劣之分,反而能相得益彰。

老師專注傾聽同學提問

由於老師是英語學界的漢學家,現場也有讀者請教老師,從西方的立場,對中國復興、香港抗爭等事件的看法。老師回答道,「歷史學家不做歷史事件對錯的判斷」,因為價值的取捨往往受到當時的政治、社會影響,不會一成不變,且通常前後矛盾。而歷史學者的研究多半出自於興趣,例如老師研究中日戰爭的通敵者,並不是因為他認同「漢奸」的行為,而是因為好奇當時人們如何在國與國的夾縫間求生存。然而老師也正色說道,

When I see a nation killing its people, I protest. I protest not as a historian, but as a citizen of the world.

「歷史學的任務是避免評斷現今,同時促使大眾思考當下。」當我們對現在的社會現象感到疑惑、不解,便會思考是什麼因素形塑現在的我們,而歷史學家是幫助大眾瞭解他們的生活與過去的聯繫。老師認為,中國與世界的學生,都應該要學習中國歷史與文化;但不是過往強調的官修歷史,而是民間社會的歷史。因為「一個人的影響力或許渺小,但由眾人組成的社群,其影響力十分可觀」,現代中國的形成並不是由單一政府主導,而是其人民在不同領域與世界互動產生。換言之,中國與世界對話的進行,取決於國民,而非統治者。而臺灣與海外華人,熟悉中國傳統文化,又能借鑒西方學說,提出新的看法,能夠成為中國與世界聯繫的橋梁。故老師提醒我們,如何維持現有基礎,促進雙方的溝通及與世界的聯繫,是未來台灣相當重要的課題。

卜正民老師

透過老師分享學思歷程與研究的經驗、心得,我們有幸認識一位西方漢學家,在研究的不同階段,以不同問題意識與視角研究中國史的歷程,並思考老師對於現今局勢提出的精闢見解與關懷。或許即如科大衛(David Faure)的名言,「我們讀歷史的目的就是為了更好的生活。」我們藉由勇敢提出不同問題,以多元的面向觀察社會,才能讓生活過得更好。如何將這晚的所見所聞,轉化成自身學識、生活的養分,便是我們今後的課題。

會後合照

Connection and Comparison: from China to the World

專訪卜正民教授

訪談人:張存一、高于鈜、童冠傑、黃子晏、蕭善涓、林婕琳。
▌撰稿人:張存一、童冠傑、黃子晏、林婕琳。
訪談時間:2019.10.23

卜正民老師與訪談同學

Q1. 社群與王朝/Community and state

訪談之初,我們首先好奇,老師在《社群與王朝》、《秩序的淪陷:抗戰初期的江南五城》等著作中,皆關注由下而上的社群網絡互動。這樣的視角是否受什麼研究或學者所啟發?
老師說道,大學時期在孔飛力(Philip A. Kuhn)門下學習,受到他的著作《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Rebellion and Its Enemies in Late Imperial China)影響。該書利用地方文獻與研究,分析曾國藩如何擊退太平天國的叛亂,基層仕紳如何藉由社會聯繫、運用地方力量,抵抗太平天國的軍隊以自保,進一步審思地方社會與官府之間的權力。所以老師自己的著作《為權力祈禱》(Praying For Power)中,也運用相同概念,討論地方仕紳的贊助行為,如何影響佛教的公共性。

老師接著提到,史景遷(Jonathan Dermot Spence)的著作筆法優美,文章流暢;而且與老師的觀點相似:同樣重視基層人物的生活,藉由敘述真實事件,延伸至抽象性的討論。魏斐德(Frederic Evans Wakeman, Jr.)對老師的影響,則在於提出具啟發性的問題,即便分析角度、回答方式有所不同。

我們進一步請教老師轉化既有研究後,如何開創自己的書寫。老師說自己比較關注基層的想法,研究視角著重於基層如何影響國家,而非國家控制基層;國家與基層透過官僚產生聯繫,並思考官僚處在其中的作為與定位。

因此,史料運用方面,老師對於地方史料情有獨鍾──地方文獻較真實且具口語性,相對貼切社會的現象;而政府作為歷史角色(historical actor),官書的書寫常經刻意刪減、修改,以符合政府理想的表達方式,不足以呈現明代基層的真實面貌。其中老師最喜愛地方志,因為它記錄許多光怪陸離的狀況,包括災害的預兆、特殊景象的發生,可以藉此探究人民的心態以及官府應對措施。而透過研究碑文內容,能夠對地方事件的起因、過程與結果有充分的認識;個人日記則是其作者遭遇社會現象後,對於所好奇事物的書寫與討論,這也是老師感興趣的議題。老師喜歡運用不同的地方史料,觀察社會上的新現象與改變,從而研究它出現的意義,以及人群之間的互動關係。

正如上述運用史料的方式,分析方法上,老師習慣藉由特定情境、事件、對話與日常生活經驗,發展成研究社會現象的問題意識;而非直接提出深層的概括性問題。而書寫敘述方面,也由於讀者傾向理解實際案例,會先用具體事件討論當時的社會現象,再進一步解釋該事件在歷史中的意義。老師笑著說,自己的寫法比較隨性,沒有時間綱程的安排,「這算是專屬於我的研究路徑!」

回應我們的請教,老師接續分享了自己對中文學界與英語漢學界研究成果的比較。老師認為,中國的學者擅長使用一手史料,將其組織並且分析;而英語學界的漢學家相對不擅長於此道。但由於中西視角的不同,英語系漢學家反而更能看到一些中國學者不易發現的問題意識;也因為非其傳統,所以他們的分析能從不同視角切入,不會受到傳統意識或史學方法的侷限。而台灣學者兼具兩者特長,既有好的史料解讀能力,同時又能借鑒西方學說觀點,對於既有框架提出批判、反思的論述。

卜正民老師與訪談同學

Q2. 商業與文化/Commerce and culture

訪談中,我們提及在《縱樂的困惑:明代的商業與文化》(The Confusions of Pleasure: Commerce and Culture in Ming China)中,老師十分重視商業與文化的交互作用和發展,若與十七至十八世紀歐洲史研究中有關商業和道德之關係、乃至所謂商業文化(commercial culture)的探討相比,若合符節。不知道老師書寫《縱樂的困惑》時,是否受到歐洲史領域既有課題與框架的影響?

我以前沒想過這個問題」,老師笑著說:「誰提的?提得好!」從學術觀念的傳播而言,傳統歐陸政治經濟學家、思想家往往將商業化(commercialization)與當代道德、文化問題深相連接;馬克思卻視商業化為資本主義經濟發展的必然結果,論述轉而集中於經濟結構本身,將文化面向置若外緣。早期中國現代史學受馬克思主義領導,也出現類似的書寫偏重。「但到了我這一代,甚至更早的學者如傅衣凌,」老師說,「研究興趣已不止於經濟如何運作,更擴及經濟發展如何改變了人們對世界的觀察與感受。」

老師指出,環繞著資本主義而產生的情感與道德轉型,長久為西方社會文化史研究所重視。70至80年代的英國,「新左史學」(New Left)的強勢傳統萌芽;相對於以往馬克思史學獨重經濟史的特質,新左批判地思考資本主義如何衝擊人民生活。以活躍年代正逢英國資本主義形成的莎士比亞為例:分析資本主義因素對文學創作的影響,既看到創作者所處世界的變化,也理解這種變化在何種程度上形塑了創作者的生命與社會位置。「早期中文史學沒有這種思路,」老師說,「所以我們從『先輩們』的研究語境脫出,轉入社會與文化史面向。」這種轉向很可能受英文乃至歐洲史學書寫所影響。

在《縱樂的困惑》一書中,老師指出充斥於晚明保守知識份子間的龐大焦慮感:對於人民穿著、言談、遊樂、閱讀的快速發展與翻新,知識分子回應以嚴厲的道德批評,流露出對陌生現象的困惑與恐懼。這種心態可理解為某種社會張力的反映,但,張力的源頭是什麼?「對我而言,商業的發展正是此時社會與文化變遷的主要驅力。」而另一方面,「對士人而言,他們又如何將商業化與社會秩序的解組聯繫起來?」

對照前述歐洲史研究脈絡,與自身學思發展,老師認為如此問題意識的確受到歐洲史影響。但是,當寫的是中國,使用材料是中文史料,關懷便落在中國的歷史世界內部的論述。「所以,書寫的想法(idea)來自歐洲史,書寫本身卻必須具備中國史的樣態(form)」,老師說。

進一步看,歐洲史與中國史的關係,在此並非歷史書寫的單向借用、移植,毋寧存在著一種雙向關係(reciprocal relationship)。老師認為,在彼此地位平等的對話情境中,處理不同時空的史學研究能從對方角度來看待欲探討的歷史課題,比較的意義便在於此。「作為一位歷史學家,我越來越常這麼做。」老師說:「總是尋找著一些在其他歷史脈絡看過的東西。有時候你站在『這』,看不清故事的全貌,需要一些發生在『那』的事,來顧及全局。」

透過比較以獲得更充分的觀照,而不同時空的聯繫亦由之建立。例如,在《維梅爾的帽子:從一幅畫看十七世紀全球貿易》(Vermeer’s Hat: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and the Dawn of the Global World)一書中,老師並未尋求劃一標準以處理歐洲與中國的貿易發展,而是透過細緻的比較和特殊歷史環境的探討,建立起橫跨全球的近代貿易網路。「比較研究很難,因為很難做到對等。當我們比較兩個案例,太容易用某一方的論述,壟斷有關另一方討論空間,」老師說,「到最後,我總傾向尋求聯繫 — — 當我認為某些事情值得比較,我也認為他們存在著聯繫。」

卜正民老師與訪談同學

Q3. 全球史/Global history

老師長期投入全球史研究,著作斐然。從《維梅爾的帽子》、《賽爾登先生的中國地圖》到近日出版之《大國:中國與世界》,敘事上的起點由歐陸而逐漸走向中國,針對這般書寫的轉向,我們請老師略述思索歷程的積累和發展。

「我想我只是不再只對中國史有興趣,而關注世界各地的歷史。」老師笑道,預告自己接下來會回到《賽爾登先生的中國地圖》那部分研究,書寫約翰.賽爾登的傳記及其地圖;因為儘管他是個從未到過中國的英國人,卻恰好身處一個有趣的歷史交會點上。老師也保證自己不會離開中國史,只是喜愛處理很多主題,「我喜歡做不同的計劃,但明代經濟史還是我的本行,而且我會繼續做下去。」

但論及研究轉向,老師認為其實沒有特別的原因。最初於多倫多大學教書時,偌大的歷史系中只有老師一人講授中國史,研究生也沒有人做相關領域。老師苦笑著說:「如果身處中國研究中國史,那麼你就是學界的核心;但如果在加拿大研究中國史,就會很邊緣。」為了與同事討論,也為了更深入參與西方的歷史學界,老師開始從世界史的角度思考;而1990年代接收到許多全球史相關理論後,老師更是無法停止世界史相關的閱讀與思索。

「但現在不一樣了,」老師說,當彭慕蘭的《大分流》出版後,愈來愈多中國歷史學者使西方史不得不將中國納入思考,「近二十年來,中國史已然成為世界史的一部分。」老師說,很慶幸自己能參與這個轉變的現象,因為我們不能只從西方觀點來看待這個世界,而應該更宏觀一些。唯一的限制,是需要投入許多時間閱讀非中國史、以及與中國無甚關聯的史料,以至於老師說自己似乎不算一個多產的中國史學者,但他也笑道,「反正一天有這麼多個小時。」

老師饒富興味的說,「世界從我還是個研究生那時到現在已經大不相同了!」而這也是驅使他研究全球史的重要因素。老師在1976年進入研究所,而中國不久後改革開放,世界因為中國的轉變而有了很大的變化。因此,以一個學術興趣源於中國的歷史學者來說,老師對整個世界皆很感興趣,畢竟這正是中國扮演了重要角色的場域,中國及其歷史是世界的一部份。於是老師總結道:「我認為是整個世界的轉變,致使我轉向全球史的研究。」

卜正民老師與訪談同學

Q4 建議/Advice

訪談尾聲,我們請教老師對於台灣的歷史學系學生有何建議?老師首先從自己的教學經驗談起,分享對於各國學生的觀察。對老師而言,教加拿大學生相對容易,因為「我知道他們在學校學了什麼,知道他們有什麼概念,也很清楚如何著手重塑這些概念。」但對於來自大陸的部分學生,有時必須先拆解他們的思維,才能引導他們像歷史學家一樣批判性的思考;老師也有過少數台灣學生,認為他們更加靈活,並擁有較佳的適應能力,得以從不同角度思考世界。

「台灣學生應該善用自己鄰近中國、根植於相同語言,以及了解中國文化的優勢,這些會是你們的長處;」老師建議道,「而你們另一個強項,則是對於整個世界有更多的了解。」或許因為我們對自己的生活及世界,相對於大陸學生不抱持焦慮而戒備,故與世界的接觸較多,無論對於單一地域或整體國際關係,皆有寬闊的認識。

言及於此,老師反問我們,這些其實是台灣學生與香港學生兼有的世界觀,但兩者的差別又存在何處呢?訪談同學指出,一方面或許是因為香港學生擁有完備的英語教育;而台灣學生以中文學習之餘,有時思想會受到語言因素的形塑。「那是很棒的觀點!」老師笑道,不過以近年遇到的學生而言,英語程度已經較以往好上許多了,台灣學生已然具備足夠的英語優勢;然而我們仍必須多學習日語、韓文及越南文等語言,「如此一來,」老師再次強調早先演講中所述,「你們所處的位置將成為中國和世界之間的橋樑。」

老師與訪談同學合照

畫出一萬公里外的家鄉 — — FORMOSA:採訪林莉菁老師

畫出一萬公里外的家鄉 — — FORMOSA:採訪林莉菁老師

▌訪談人:李宜軒、林婕琳、林晏廷、黃子晏、廖品硯
▌撰稿人:廖品硯
▌訪談時間:2020/1/3
▌責任編輯:柯采元

▌受訪者簡介:
林莉菁(Li-tsing LIM)老師畢業於臺大歷史學系,後至法國的安古蘭藝術學院(l’ESI, l’ École Supérieure de l’Image)及炮提葉動畫導演學校(La Poudrière Animated Film School)修習漫畫及動畫課程,現為旅法多年的漫畫家。

老師的作品:

●《我的青春、我的FORMOSA》:先後於2011年、2012年在法國及台灣出版。講述兒時的自己在威權治下對於「國語」、「抗日卻愛日本漫畫」種種的掙扎和矛盾,以及日後自己如何從接受到擺脫黨國教育,重新認識臺灣的歷史和社會,進而為一個沒有威權的民主自由未來寄予厚望。

●《Fudafudak閃閃發亮之地》:2019年出版。林莉菁老師在台東與友人「小青」一同親手種植有機農產,並參與、記錄當地的原住民生活、美麗灣抗爭與反核廢運動,表達對原民族群及臺灣環境的深切關懷。

老師與訪談同學合照

大學生活:嘗試、探索、冒險

問及選讀歷史學系的最大原因,莉菁老師毫不猶豫地歸功於自己的高中歷史老師 — — 沈老師。在那個升學主義比現在更為社會所推崇、考生們一心一意苦思如何拿高分的年代,沈老師不同於一般的歷史老師,她不要求學生死記硬背或是像補習班整理表格,而是跳脫年代、人物、事件等事實層面的敘述,「之後進了臺大才發現,欸?課堂的東西都好像聽過了。」沈老師的課程也帶到有關史學方法的討論,讓莉菁老師在滿是無奈的應考路上,得到迥異於課本的新鮮知識,也勾起她對歷史的興趣,因此在選填志願時,她便選擇了臺大歷史系並成功考取之。

不同於高中狹窄的知識框架、有限的發展空間,進入大學後有無限的機會等待老師發揮。在系內,課程只有中國史、西洋史兩大領域供學生選修,而因為過去國高中課綱充滿中國史,老師便傾向於選讀較為陌生的西洋史課程。在系外,老師積極選修第二外語,最初修習日文,卻因外務繁多而未能精進。「日文沒有學好,但總覺得該認真學個第二外語。」直到有天老師在觀賞電影時,聽見女星芭芭拉‧史翠珊說的法語,「這個好聽!」對語言的求知慾再次被喚起,她便一股腦兒地選修法語;雖然法語充斥著令人頭疼的動詞變化,更有許多需要死記的語法例外,但法語的精進卻在日後成為老師的留學契機,反而當初有興趣的日文沒能在日後職涯有所助益,老師笑道:「這真的都是陰錯陽差」。

除了航行在學院的知識汪洋,老師更將觸角探出校外。當校內的歷史學或第二外語無法滿足自己的需求時,老師下課後便會時常走訪獨立書店翻找課外書。這深深影響老師的思想。當時老師和同一輩臺灣人自幼接收「秋海棠」、「民族救星」、「反攻大陸」等觀念長大,歷史課本亦如前述「充滿中國史」,他們根本不曉得臺灣的過去;但在課外書中,老師得知了二二八、阮朝日、陳文成……「自己怎麼會對家鄉、這塊土地如此陌生呢?」「怎麼身邊的人都沒有提及呢?」「怎麼這些事情都被掩蓋了呢?」。

在19、20歲時,對接受黨國教育長大的她來說,書中內容可謂當頭棒喝。老師在《我的青春、我的FORMOSA》一書中,以自己「吐」出蔣介石的頭顱,呈現發現謬誤並覺醒的轉折。但其實這般從接受黨國教育到認清它的過程,老師強調絕不是像「吐」那般迅速,她表示,這是透過長時間的閱讀及思考才有的結果。劉克襄先生的詩、林雙不先生的作品、過去被掩蓋的歷史,乃至於白色恐怖的黨國體制,老師重新認識臺灣的歷程彷若拼圖:藉由自主學習拿到一片片拼圖,再透過反思拼湊出完整的圖像,一步步釐清家鄉的過去、一步步地回歸現實。「原來我們過去都好像活在科幻小說……」。經過劇烈的轉變,老師開始以臺灣本位思考,並關注政治、社會時局,積極參與臺灣的民主自由歷程。

老師與訪談同學合照

旅法經驗:安古蘭與炮提葉

自臺大歷史系畢業後,老師本想攻讀碩士或擔任教職,卻發現自己都不大適合。但因大學修習法語及插畫的經歷,以及自幼對繪畫的濃厚興趣,老師便決定遠赴萬里之外的法國攻讀藝術。

老師先是在當地精進一年的法語,後輾轉多間學校考試,最終考取安古蘭藝術學院漫畫組;又因為在安古蘭期間修習電影課程,接觸膠捲、動畫製作等事務,後來也就這些經驗選讀炮提葉動畫導演學校。至於留學時最深的感觸,老師認為應是語言及表達的重要性。在藝術學校中對作品的詮釋也納入評估的一環,老師遇過能言善道、口若懸河的法國學弟,對於藝術理論和闡述作品很有一套;她也遇過不諳表達的外國學生,只能藉由更精湛的手藝來傳遞自己欲表達的理念。因此老師才理解若能好好掌握語言、表達,將更有助於創作的呈現。

另外,老師也提到由於法國的藝術學院高中畢業即可就讀,自己在同學之中好像年紀最大,但「好在自己是亞洲人,可能看不出來」。老師事後回想這樣的年齡差距其實不失是個優勢,藝術作品本來就需要內涵,換句話說,就是「想說出來的東西」,老師見過許多年輕人或許在歷練上稍嫌不足,其作品便顯得「為賦新詞強說愁」、創作內涵略顯貧乏。相較之下,雖然老師走上藝術這條看似與歷史學毫不相干的路,但在創作時,老師也不時會「從歷史上尋找答案」,又或者會特別注重創作材料的處理以及正確性。譬如說老師的新作《Fudafudak閃閃發亮之地》中,有個橋段是她的友人小青述說一個阿美族的傳說故事,但在審稿之際,老師卻得知族人們不曾聽聞該傳說,老師雖然慌張卻深信自己確實閱讀過這個傳說;最後果不其然,老師發現該傳說是來自曾經閱讀過的某本收錄原住民傳說的書,便趕緊附上這份文獻的資訊在該頁下方。「這麼做真像是論文!」老師認為,雖然在歷史系的訓練在創作上沒有明顯的助益,但確實起到輔助的作用。

老師與訪談同學合照

漫畫創作:漫畫作為一種志業

漫畫作為一種傳播媒介,它具有什麼特色和侷限呢?莉菁老師將漫畫與影視作品類比,並以歷史相關的創作為例。首先,創作的靈感和構思在漫畫及影視作品間都同樣珍貴,但漫畫的實際成本「只要一張紙、一枝筆,真的很便宜」;再者,漫畫毋須曠日廢時的構思、準備、設計諸多繁雜的工程,和編輯的溝通成本、提筆作畫的即時性都凸顯漫畫的平易近人。但老師也坦承,影視作品更能引人入勝。她舉客家電視台所拍攝、以才子呂赫若為主角的《台北歌手》為例,該片雖然成本不高,卻在許多細微的地方下足功夫。譬如呂赫若曾赴東京修習聲樂,劇中演出呂氏唱誦德語歌曲的橋段,這段的人聲雖是配音,但演員對嘴的口型近乎完全一致;又,劇中會以「戲中戲」的方式呈現呂氏的小說劇情。老師認為,影視作品若是經過精雕細琢,則更能讓受眾感受到人物的血肉與溫度,這點非漫畫所能比擬。

漫畫作為藝術所擁有的另外一個特質,就是虛實間的分野不像學術研究那般嚴謹。老師強調漫畫不同於學術研究須對真相做詳實的檢核,它和文學相像,即使是非虛構主題也容許創作者表達一定的想像。舉前述的阿美族神話為例,實際上族人們並不知道這則傳說故事,自然也就沒有提及過此傳說;但老師仍選擇沿用口述傳說的橋段,原因是講述這則傳說,能幫助讀者在閱讀該篇章時,理解當地原住民對待自然環境的思維,以及因循這套思維而生的生活方式。老師認為這種寫作便可以多運用此類技巧、在史實呈現和創作創意間適時地拿捏,並進一步建議若系上能和中文、外文等科系討論這類敘事層面的問題,或許能引導出更為多樣的可能。

老師與訪談同學合照

給臺灣高中生:勇敢行動、謹慎思考

同樣經歷背書、寫習題、考試的升學生涯,我們請老師以自身經驗給予高中生建議,尤其是對志在選讀非熱門科系的學子們。老師不避談現實面的問題,在升學體制裏頭,分數確是重要的考量因素;但她更強調「照自己想做的去做」、「走錯了也不要害怕,不要怕繞了遠路」,她見證周遭有人背負家人的期許,升大學時選填了人人稱羨的一流科系,讀了數年後才終於下定決心轉到自己真正喜歡、卻不被家人所期待的科系。老師說自己選擇歷史學系和漫畫家一途,家裡人都對她抱持過質疑與關切,但她堅決地做出選擇,且獨立在台北努力的表現從未讓家人操心,最後家人也明理地給予她支持及鼓勵。

旅居法國多年的經驗,也讓老師得以用國外經驗和臺灣教育交相對照。老師先提及法國社會積極參與公共事務的特徵:她某次恰巧見到有關教科書改革的抗議,令她吃驚的是,學生和老師都在街頭上表達自己的訴求,甚至是推著娃娃車的女性也在隊伍之中,法國人稱得上是將「爭取權益」一事融入生活。「那是何種因素造就這樣的社會呢?」老師接著道出有名的法國哲學教育。根據她親身旁聽的經驗,法國的哲學課程,並不是講述叔本華、班雅明、胡賽爾……各類哲學家的思想或理論,而是透過日常案例帶領學生進行思辨,訓練學生的論述和文字表達,使學生們培養出抽絲剝繭、理清複雜人世的能力。相較之下,臺灣教育雖經歷數度改革,卻仍難脫離升學主義下以背誦、知識傳授為主的學習思維。如何在擁有許多知識的情況下進行既深且廣的思考,理解諸多隱含在表象後的意涵?老師認為法國哲學教育的確可作為臺灣的他山之石。

給臺灣:為著咱ê家

《我的青春、我的FORMOSA》和《Fudafudak閃閃發亮之地》中老師分別扮演主角和配角,但兩部作品裡不變的是對臺灣斯土斯民的關懷。

在訪談進行的過程中,老師不時對臺灣的現況表達關切與批判,好比大學中臺灣史的開課情形、普羅大眾心中存在的「小警總」、社會對於「政治」和「意識形態」兩個詞持有的偏見、年輕人不諳台語、高中校方阻撓轉型正義相關活動的進行……許多問題其實在《我的青春、我的FORMOSA》一書中便可窺知一二。經過數十年的威權體制,社會上充斥的恐懼與順從心態不斷積累,久而久之內化至人民心中 — — 莉菁老師一直以來透過筆桿與之抗爭,《我的青春、我的FORMOSA》對抗過去僵化人民思考的黨國教育、《Fudafudak閃閃發亮之地》爭取為財團與國家機器所剝奪的弱勢者的權益。

我們詢問老師如何看待自己作品的定位,老師希望讀者讀畢,能去和他人分享、討論書中提及的,有關這座島嶼曾經發生、正在發生的事;最後期許作品能夠像當年黨外雜誌一般,影響老師的母親、自己以及廣大的社會大眾,讓我們想想能否為我們的美麗家鄉多貢獻些什麼、多改變些什麼。

手持畫筆、對著畫紙,莉菁老師在一萬公里外的法國繼續創作,為著下一部作品,為著一萬公里外的家鄉,為著FORMOSA的過去、現在以及未來。

© 2012 無限出版/林莉菁 版權所有

望向未來,你看見什麼?

歷史系友座談:蕭宇辰x胡芷嫣

▌時間:2019年11月29日(五)19:00–21:00
▌地點:台大歷史系會議室
▌主講人:蕭宇辰、胡芷嫣

撰文:林晏廷
▌責任編輯:黃子晏

歷史系的畢業生中約有65% 選擇從事非史學研究的工作,出路相當多元;也因為如此,許多歷史系學生對未來感到徬徨。這次的系友座談,我們邀請到了蕭宇辰學長與胡芷嫣學姐來和我們分享求學與工作經歷。

台灣吧簡介

2014年成立的新媒體公司,由謝政豪、蕭宇辰、林辰與張佳家所創辦。目標是「讓台灣成為數位內容的燈塔」,將知識轉譯為詼諧有趣的內容,包括歷史、法律、科學、哲學、教育等學門。

故事StoryStudio簡介

「從生活發現歷史、 從臺灣看見世界,從過去想像未來。」

2014年成立,網站中的文章是「寫給所有人的歷史」,致力於知識傳播以及公眾教育,將專業的學術知識轉換成平易近人的文章,以故事讓歷史與文化走進每個人的生活。

「台灣吧」共同創辦人:蕭宇辰

從第一支影片到成立公司

學長曾任景美女中與復興高中的歷史老師,實習時自許能為台灣教育帶來不一樣的改變,充滿期待地踏入職場。期間讀了很多書,也做了許多不一樣的嘗試,當時學校推行平板電腦融入教學,他在課堂上也會放自己剪的影片幫助學生更了解歷史。但學長發現,相較於中國史與世界史,台灣史的素材非常短缺,幾乎沒有相關的影視作品可以輔助教學;而佳家學姐畢業後則是出國讀視覺設計碩士,發覺在國外大家都不太認識台灣,常常將台灣與中國搞混。因此學長和佳家學姐討論,決定製作影片向大家介紹台灣史。

2014年9月1號,台灣吧釋出第一支影片「賣台?後藤桑の如意算盤」,談論日治初期日本在台治理狀況。他們將焦點放在「臺灣賣卻論」這件小事上:當時日本瀰漫著自我貶損的風氣,欲把台灣賣給法國。影片從這點切入,探討日本賣台的動機,講解當時的時空背景以及後續發展,將日治初期台灣的樣貌生動描繪。上片三天即獲得十萬次的觀看,雖然議題較為小眾,但這在當時是非常爆炸性的成長,所以台灣吧團隊決定進一步思考如何經營。

台灣吧團隊第一年以群募資金形式,把「動畫臺灣史」做完;接下來的核心問題就是「組織化」,最後決定成立公司。其主要原因是考量現實因素,以及將理念延續擴大:學長希望讓拍攝影片在社會機制下成為活水,而不是靠捐款支撐,證明拍攝影片有價值的方式之一,即是創造獲利來源。電視劇《王牌大律師》裡古美門律師曾說過一句話

「愛上醜陋,唯有正視這個世界本身就是醜陋的,甚至正視自己也是醜陋的一部分,才能真正認清世界的樣貌,進而推動一些改變。」

學長以此闡述自己從原本希望設立NGO的理想,到後來認清事實,與夥伴開設公司經營台灣吧的理念。

蕭宇辰學長

挫折之後再出發

2015年,台灣吧發布「哲學哲學雞蛋糕」的影片,並新聘了一個團隊,希望能複製經驗、輸出技術,擴大組織規模,但這個專案卻賠了一百多萬。這次失敗經驗後,團隊檢討原因,發現當時錯估業務開發的時機與力道、缺乏財務觀念,且沒有人力管理的經驗。因此在2016年重整組織、建立有效的工作機制,引入外界資金等,希望台灣吧變得更好。

學長自認是一位教育工作者,因此製作了「大抓周計畫」,希望透過多元的影片內容,幫助孩子找到興趣。到了2018年,台灣吧陷入社群聲量萎靡的困境,於是投入角色製作,也與文具商合作,創造一系列周邊商品。台灣吧將受眾聚焦於學校教師,越來越多老師會在課堂上播放台灣吧的影片輔助教學,他們打開了知名度,在教育現場的影響力與日俱增。團隊也接著做了很多嘗試,像是「地下夜總會」、「學霸話經典」等等,希望從線上影片出發,提供更深入的知識服務。

學長期許自己成為「扁平時代的『深度』、虛構時代的『真實』、破碎時代的『脈絡』,知道自己為何而寫。」

不論台灣吧或是故事團隊,進行知識轉譯時,他們重視的是要了解自己立足的基礎,釐清想要解決的問題。學長說,我們處在扁平的時代,團隊要如何提供有深度的內容?處於假新聞猖獗的時代,要如何提供真實的內容?處於很少人真正看完一本書的破碎時代,團隊能不能提供有脈絡的內容?學長希望能把握住書寫時的目標,知道自己為何而寫,堅持有價值的內容。在這個數位匯流的時代,能幫下一個世代解決什麼問題,正是團隊所關注的。

蕭宇辰學長

「故事StoryStudio」主編 — 胡芷嫣

身為歷史系的學生常常被問到的問題就是:「念歷史系畢業要幹嘛?」芷嫣學姐在學生時期同樣感到迷茫,不確定未來要做什麼。於是一路讀到研究所,在攻讀碩士過程中,發現自己不適合學術這條路。

畢業後,學姐到非營利組織擔任執行主編,從發想題目到採訪、撰稿,全權負責。第二份工作在商業顧問公司,涵蓋內容更廣,擔任內容長與專案統籌,需將風險管理、流程管理、公關等專業內容寫成淺顯易懂的內容。接著學姐辭掉工作,成為自由撰稿人;同時加入鹿野的「半農半X」,也就是一邊種田一邊做自己的工作。後來負責高雄市立美術館人文科普平台的專題,採訪「故事」共同創辦人涂豐恩,並因緣際會下進入「故事」團隊。

學姐在「故事」中擔任主編,她認為編輯是種知識轉譯的工作,像是一座連接作者與讀者的橋樑;他們須找到枯燥事物與讀者生活的相關性,根據事實串成有趣的故事。學姐提到,編輯是在歷史系訓練出來的能力,必須在很短的時間內接觸大量資訊,並從中找出敘事的軸線,將其編排成易讀性高的文章。學姐也提到,出了社會後,發現很多人不知道如何把一件事講清楚,缺乏廣義的人文素養;而溝通表達,正是歷史系訓練的另一項能力。

胡芷嫣學姐

給學弟妹的建議

我們都有各自對職涯不同的想像,學姐推薦大家接觸各式各樣的事情,如經濟學、政治學等分析社會如何運作的知識;並多嘗試各種機會,學習「多工」。對於求學路上都很優秀的台大學生,學姐想告訴我們,不要害怕找別人幫忙,出了社會後很多事情不是個人能完成的,而必須團隊合作。

對未來感到茫然的學弟妹,學長建議大家專注在當下;即使不知道自己未來要從事什麼工作,但要好好想想當下正在做什麼,不要虛度大學時光。另外,學長分享出社會後的感想,他在開始經營公司後,接觸非常多管理學相關、媒體產業趨勢的知識,發現「自我增能」非常重要。雖然學校體制中,知識被明確分類至各個學院;但實際出社會後必須學會多工,重要的是遇到問題、解決問題,而非你是什麼學院出身的。因此,學長建議我們

多嘗試,不要將自己局限在歷史知識當中,越緊守著這些,越無法找到將知識與世界對接的方法。

會後合照

當歷史遇見媒體,故事該怎麼說?

訪談培力工作坊活動紀要

▌時間:2019年9月28日(日)14:00–16:30
▌地點:台大學生第二活動中心704教室
▌主講人:陳建守老師(說書 Speaking of Books 創辦人、中研院近史所助研究員)

撰文:柯采元
▌責任編輯:黃子晏

如果你曾上網查詢歷史相關的資料,一定知道「故事」這個提供有趣又實用的史普文章平台吧!如何以新媒體傳播打破大眾過去對人文科學的刻板印象?以有趣的方式向大眾傳播人文知識?而若我們希望以新媒體維生,又會遇到什麼樣的問題呢?身為「故事」、「說書」等新媒體和史多禮股份有限公司的共同創辦人,今天我們邀請到陳建守老師來和我們分享「故事」的創辦歷程與經營經驗。

陳建守老師(photo credit林婕琳)

新媒體與歷史學的關係

2010年,我們一天製造的資料量,比盤古開天到2003年所製造的資料還多。

自西元1974年網際網路誕生起,這短短的40多年間,人們的日常生活已離不開這用網絡串起的世界,舉目所見皆是排山倒海而來的資訊;但我們是否想過:資訊也有屬於自己的歷史嗎?資訊的歷史又是什麼呢?

資訊技術在歷史上曾經歷四次重大的變革:西元前4000年文字發明、西元3世紀時翻頁書出現、15世紀古騰堡革命到1974年網際網路出現。從最初的手抄書到今日的電子書,資訊的歷史即是傳輸媒介在不停地改變。而當我們縱觀閱讀的歷史,可以發現閱讀的形象、模式也在不斷地改變,真的有一種「最好的」閱讀模式存在嗎?為什麼我們總認為唯有閱讀「紙本書」才算是真正的閱讀?

老師認為,在資訊爆炸的今日,能利用閱讀技巧擷取需要的資訊才是首要課題,無須苛求活在資訊化社會的人們回歸過去的閱讀模式。正如紙本書並未因電子書的出現而被淘汰一般,「深度閱讀」從未自我們的生活中消失,深度與淺度的閱讀模式其實是共存的,能用於應對不同形式的文本、處理不同種類的資訊。而在這個知識被允許以多元形式呈現的資訊化社會中,是否能以一種不同於以往的方式傳遞專業知識呢?老師希望配合網際網路的發展,以多元方式普及過去大眾不感興趣的專業歷史知識,並試著改變台灣社會輕視文科的風氣,藉此達成學界與大眾的交流與對話。於是,一個以人文知識為基礎的新媒體──「故事」誕生了。

「故事」的誕生

我們想做的是一個以台灣為中心、發掘在地故事的平台

2014年,「故事」在日本的小旅館中誕生。當時,台灣的媒體產業仍以大眾媒體和娛樂媒體為主流,缺乏人文領域的深度知識媒體。故事團隊希望能將學術知識結合大眾媒體,創造一個以台灣為中心的新媒體,挖掘在地的故事,並將台灣與世界連結。在充斥假消息、假新聞的大環境中,以「真實」的史料為基礎敘寫故事。

如何寫出吸引人的文章?又如何說服讀者,將他帶進我們的故事裡呢?歷史書寫的方式是最重要的關鍵。老師在此分享了幾個小技巧:

1. 結合時事:

以當時流行的「尋找寶可夢」為視角切入,描寫英國十八世紀博物學家Joseph Banks尋找新物種的故事,他一生以採集、研究植物為志業,是英國皇家植物園的重要奠基人。作者若能將歷史故事與現代社會連結,更能引發讀者的興趣、吸引目光。

The Botanic Macaroni (Sir Joseph Banks), 1772 by Matthias Darly. Collection: 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 Australia[1]

2. 挑選好的主角:

第一瓶使用化學原料模擬植物香氣的香水是哪罐?20世紀初在歐洲上演的商業版權戰爭又是怎麼回事?這些在化學、經濟史上的重要議題,對大眾而言卻陌生而難以親近。其實這些都是和香奈兒夫人有關的故事,若我們能換個角度切入,從香奈兒夫人富有傳奇性的人生故事來看化學、商標的歷史,便能替原本枯燥的故事創造戲劇張力。

3. 習以維持的事物:

日式料理店中常出現的炸豬排是我們都十分熟悉的一道料理,但是否有人好奇炸豬排背後的歷史呢?明治維新後,實施軍國主義的日本為了強健民眾體魄,開始鼓勵民間一改傳統、食用獸肉,而引起強烈反彈。為了平息民怨同時達成國家的需求,民眾試著採用傳統料理天婦羅的手法料理豬肉,才誕生了「炸豬排」這道料理。以大眾熟悉的事物入手,引領讀者了解背後龐大的歷史脈絡,如此更能引起讀者的興趣、增加文章的可讀性。

老師提醒,儘管我們在文章中增添一些吸引讀者的小元素,但故事背後的「歷史」才是文章的靈魂,注意在撰稿時千萬不可脫離故事本身的歷史脈絡,這點在資訊破碎化的現代尤其重要。其次,在現今的政治環境下,假使專業史家放棄呈現歷史的多樣性與複雜性,恐讓政治家或決策者趁虛而入,藉此濫用歷史、煽動群眾,進而產生錯誤的決策。因此,我們期盼透過一個網站,在社會議題發生的當下,以歷史學的角度詮釋問題、提供意見,並挑戰當下流行的迷思,更能藉此提升公眾對歷史的興趣。

在充斥虛假訊息的社會,拾撿出真實的碎片,將破碎資訊拼回歷史脈絡中,用有趣、生動的方式呈現有深度的歷史知識與內容,這就是「故事」的工作。

當「說書」成為一種可能

在世界與你之間,我們說書。在人與知識交會的地方,都應該要有說書的存在

當過去以文藝創作為主的中國時報副刊殞落,繁體中文出版品市場不斷萎縮,批評閱讀文化衰退的聲浪浮現,但「閱讀」真的逐漸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嗎?在21世紀的後印刷時代裡,電腦、手機等電子產品對生活的滲透深深影響人們的閱讀習慣;「印刷」不過是眾多閱讀媒介其中之一。現在即將進入資訊分析整合的年代,我們將擁有更豐富多樣的載體,分擔過去由紙本書擔負的傳遞知識、經驗的任務。「與其悲歎書本之死,還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將過去活字印刷的技術與現代電子產業結合,重新創作出新的可能性。」秉持著這個信念,一個全新的知識媒體──「說書」於是在這樣的期盼下誕生。

如果閱讀是生活的態度,那書評絕對是優雅的試煉。

點開「說書Speaking of Books」網站,最新的貼文是一篇結合時事的史普文章,作者巧妙地透過摘錄書籍中的故事、文句,搭配國際時事,達成議題、歷史普及兼書籍介紹的效果。而網站中更多的是琳瑯滿目的書評、書訊與一個個專案企劃。其中最新奇的莫過於現正進行中的「百人說書」計畫,透過「說書」團隊與名人的對談,我們可以更加了解他們對於書籍、寫作與閱讀的看法,也看見他們關於「閱讀」的不同想像。

說書的團隊堅信「在人與知識交會的地方,都應該有說書的存在」。因為相信,他們更將傳遞書籍的力量視為己任,「我們希望透過這個網站,替大眾建立與書連結的管道」。

認真聆聽的同學們(photo credit林婕琳)

非虛構寫作的力量

在這充滿虛構資訊的時代裡,「非虛構寫作」的力量是不可被忽視的

從「故事」到「說書」,其實都和「非虛構寫作」這個課題有關。這種寫作形式在美國已有數十年的發展,但台灣則是近年才興起這類文本的創作[2],諸如民族誌、報導文學、紀實文學等,甚至是部分在社交平台上常見的評論文章,都可以納在非虛構寫作的範疇內。

老師認為,在這充滿虛構、資訊爆炸的時代裡,具「真實性」的非虛構寫作有不可忽視的力量;它將在未來社會中佔有重要地位,且將擁有比純文學作品更加廣闊的市場。在華語的非虛構寫作世界裡,老師特別喜歡台灣作家阿潑洗練的文筆,讚賞她的文章簡潔、有趣又好讀。老師也向對文學創作感興趣的同學們建議,非虛構寫作並不像小說等純文學創作對「天賦」的要求甚高,而是可以靠著練習步步精進。若擁有好文筆,能利用文學性的筆法進行非虛構寫作,將於文章的可讀性上佔極大優勢,在這個市場中脫穎而出,值得對創作有興趣的同學加以嘗試。

在「史多禮股份有限公司」之後……

因為我們相信,只有當與「生活」產⽣關聯時,「思想」才能發生意義

創辦「說書」後,由於史多禮股份有限公司(Story Studio)的創立,老師也開始思考關於公司發展的問題。於是,他們近期成立了一個全新的品牌──副刊。相較於先前以歷史寫作為主的故事和說書,副刊更加關注當下的議題,內容也與當代社會、世界流行趨勢接軌。例如,副刊的「七月關鍵字」專題為「工作」:透過一系列和「工作」相關的議題,分別從性別、福利國家、名人專訪等不同角度切入,以系列化的方式帶領讀者認識不同議題。

一間專門販售知識的公司都在做些什麼呢?史多禮目前主要的業務大多跟網路編輯、活動規劃、政府標案與會員經營有關,也兼營出版事業,例如出版了著名的《崩壞國文》、《從漢城到燕京》等書。公司也會和政府單位合作,共同規劃官方出版品,以改善過去官方出版品常見內容乏味、美編不足的情形。其中最好的案例是和臺史博合作出版的《觀台灣》系列雜誌,前陣子才榮獲由文化部頒發的金鼎獎呢!此外,他們也曾和公視合作〈台灣史!不能只有我看到〉的系列動畫。未來公司仍會繼續規劃不同的動畫、嘗試更多的主題。

如何經營一個新媒體?

一個主打知識和閱讀的新媒體會有商業模式嗎?

假如未來有天大家渴望踏入新媒體產業,希望能透過新媒體的經營擁有穩定收入,那麼我們勢必要先了解何謂「新」媒體?新媒體最重要的特色為即時性,且文章的標題、載體、形式皆豐富多樣;但乘載的知識內涵其實和過去相同,只在「知識量」上有些許差異。而新媒體如傳統的媒體一般,皆是以報導的「內容」作為核心,但新科技使進入媒體產業的門檻降低,不再像過去雜誌、報紙的發行有龐大的資金需求,這也正是新媒體的優勢和劣勢所在。

新媒體主要依靠網路平台作為宣傳工具,使它們幾乎像是被Facebook、YouTube這些大公司綁架了一般,若要達成宣傳、推廣的成效,必須花錢在這些平台上購買廣告,跟傳統媒體營運的模式幾乎完全相反。傳統媒體在過去作為一宣傳的媒介,各大公司若要廣告自家的商品,勢必在報章雜誌上購買廣告版面來推廣。但在新媒體當道的現代,反而是媒體成了廣告推播項目的消費者,即便平台提供新媒體少量置入行銷的廣告費,也遠不及營運的成本。

那麼在多數新媒體都被Facebook困住的情況下,該如何解套呢?老師認為有兩項可行的方法供參考:新型的電子報、線下的交流接觸。

過去電子報曾一度在台灣社會風行,商家每週固定將商品資訊以e-mail寄給讀者,因其低成本又便利的特性而廣受歡迎,但近年來電子報卻逐漸被市場淘汰。如果我們能轉化過去已有的推播模式,創造一種經過精心設計的新型電子報,盡可能揀選最能引起讀者共鳴的文章寄送,藉此吸引讀者回到由新媒體所架設的網站、創造點閱和收視,將是擺脫大型社交平台的直接解方。

但老師同時也認為在資訊爆炸的時代,應該要回到最「傳統」的推播模式,從線上走到線下,盡可能地與讀者見面接觸交流,例如舉辦座談會、簽書會等活動,直接轉化交流的媒介、擺脫線上的社交平台。

不過談到擺脫社交平台之前,最重要的還是在Facebook這些公開平台上的經營。根據老師過去經營「故事」與「說書」的經驗,具有即時性、有創意且實用的內容是最能吸引年輕讀者的,這也是經營新媒體最該注意的一點:「貼文的質重於量」。老師笑道,Facebook、YouTube等平台具有一套自己的演算法,過度密集發文可能會被判定為不良帳號,進而被平台選擇性地屏蔽貼文。再者,老師認為迷信發文時間也是沒有必要的。過去曾不停嘗試在不同時間點發文、預估用戶最有可能接觸社交平台的時間,但一連串的實驗過後,仍得到「文章的內容才是流量關鍵」的結論。

另外,老師還提供了許多經營新媒體的建議。例如,比起單純的刊出照片或文字,動畫、影片能和讀者產生更大的互動。經營者也必須隨時注意社交平台的脈動、跟上改革的潮流,像是在IG和FB出現story的功能後,這方面的經營就變得相當重要。而在貼文推播方面,使用者現身說法或名人轉載都是相當有利的手段。不過如近期流行的hashtag,雖能幫助讀者更快地找到系列文章,但必須注意千萬不可濫用,要精確地挑選有趣的部分進行標註,也是一門不簡單的學問。

而在這新媒體的時代,我們也不妨重新思考「內容單位」的定義,為什麼電子書一定要一整本的出售?為什麼不能只買部分符合需求的內容?老師向有興趣經營新媒體的大家建議,在這樣新的時代裡,我們不該再盲目遵循舊有的規則、被舊有的內容單位束縛,必須打破框架思考。

最後,老師再次強調貼文內涵的重要性,文章能寫得有趣,進而和時事、生活呼應,是經營新媒體最重要的課題。而在對待讀者的策略上,我們不能個別分析讀者的需求,而是要將讀者當成一個「社群」來經營,確認他們具有何種共通特質。另外,決議開發新讀者抑或留住舊讀者則是相當關鍵的選擇,雖然很難有一個標準答案,但老師建議,若粉絲數量已達一定程度,那麼思考「如何留住舊讀者?」便是經營的核心。以「故事」的經營為例,即便在Facebook上已有高達22萬的粉絲,但實際上的「鐵粉」粗估卻只有不到1000人。因此,如何將更多既有的讀者轉化成能實際支持公司的「鐵粉」是最根本的;若在這種狀況下選擇耗費更多成本、接觸更多課題,但卻只吸引更多一次性瀏覽的讀者、流失舊有的粉絲,將是成本效益不符的行為。

「故事」的未來與展望

在數位匯流的時代,成為一個新的知識共和國

談到團隊未來的發展,老師希望除了文章、廣播和動畫的生產外,能回歸出版相關的產業。「假設有天出版做成功了,我就可以再回來講一場。但如果失敗了,我也一樣可以回來再跟你們講一場。」老師打趣地說。儘管現在出版市場情況仍慘澹,老師仍堅定自己的信念,相信出版產業的時代即將回歸。只是在這個新興的時代裡,「書」的形式、內容甚至行銷方式都定和過去有所不同。結合以往熟悉的文章、廣播、動畫製作,「故事」團隊所希望的,是替民眾打造從線上到線下、全面的知識生活,在這個數位匯流的時代裡,成為一個新的知識共和國。

會後合照(photo credit童冠傑)

[1] https://www.portrait.gov.au/portraits/2018.79/the-botanic-macaroni-sir-joseph-banks/

[2] 林夢媧・沈眠,〈被現實地穿透過──非虛構寫作:從田野到成書、編輯與作者的對話〉,OPEN BOOK閱讀誌,https://www.openbook.org.tw/article/p-577,(2020年1月30日檢索)。

接地氣的歷史:從地方文史「觀臺灣」

使吾潛力:訪談培力工作坊紀要

▌時間:2019年10月27日(日)14:00–16:00
▌地點:臺大學生第二活動中心704教室
▌主講人:林于煖學姐(前《觀.臺灣》助理編輯)

▌撰文:馬銘汝
▌責任編輯:林婕琳

作為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的官方出版雜誌,《觀.臺灣》已經在臺灣出版界深耕逾十年。一件歷史文物如何與受眾接觸?而一本融合學術內容與日常生活的雜誌,要如何串連起過去、現在與未來?本次工作坊邀請到《觀.臺灣》團隊編輯成員林于煖學姐,為我們分享她在臺史博策展與《觀.臺灣》編輯相關經驗。

最初與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以下簡稱臺史博)結下的緣分,是在大三時,學校教授詢問的一句「要不要去臺史博打工呢?」還不太了解這間位於台南安南區的博物館之時,學姐對於未來所要面對的工作始料未及。面試後正式成為員工,除了擔任科技部計畫助理,學姐也開始跟著現在任教於國立成功大學,時任博物館研究組組長的謝仕淵老師投入策展工作。當時正值「我的體育生活:第一個參加奧運的臺灣人─張星賢」特展籌備期,除了收集資料,學姐更從旁學習到博物館展覽的運作流程。

另一項重要工作,就是博物館的文物評估。館內空間有限,不可能每一批捐獻到博物館的文物都可以全部納入館藏,這時就需要有專員到現場評估,為每項文物命名、編號、做出簡略描述。這一切都是為了在定期與館方開會時,能逐一討論每項文物是否具備拉出脈絡的故事性,及作為展覽主題的意義。

因為有了「臺史博經驗」,學姐在之後,也被「故事:寫給所有人的歷史」(以下簡稱「故事」)邀請去當《觀・臺灣》的編輯助理。

「我們想透過淺顯易懂的方式,推廣臺灣歷史。」

《觀.臺灣》試圖從物件、日常師活及記憶中,挖掘出臺灣的歷史。這本歷史雜誌的「製程」很特別,也有很多公家單位想要仿效。《觀.臺灣》由臺史博出品,「故事」承製,但絕非一般的外包製作,從企劃、編輯到校稿,雙方均密切合作。稿件部分,一半由臺史博館員撰寫,另一半則是交給《觀.臺灣》團隊向寫手或教授邀稿。一本季刊,每一期會有一位責任編輯,由臺史博的館員擔任,負責當期的封面故事的定位與整體走向。至於編輯必須比寫手更加瞭解這個議題,事先給予明確的書寫方向,讓文章以更容易被理解的方式,緊緊抓住讀者目光。

但是,正如多數隸屬公家單位的出版品,《觀.臺灣》也面臨種種限制。首先是銷量較少,大多除了贈送給政府機關,就是成為圖書館館藏。然而圖書館為了方便收藏在架上,時常將數期雜誌釘成一大本,不但書冊變厚,使人望而卻步,也浪費了設計師設計每一期封面的心血。不過,作為一本非學術性質的雜誌,《觀.臺灣》的核心價值是希望透過淺顯的敘述,讓讀者建構出臺灣共同的記憶與價值。若讀者能在其中攫取任何反思與想法,對編輯團隊來說便已足夠。

活在「現在」與「未來」之中的歷史博物館

學姐提及,就建立過去、現在與未來的連結來說,臺史博展現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與前瞻性。臺史博的館藏不只是「古物」,還包含當今的物件,像是社運中的帳篷與各式道具、選舉中的贈品與旗幟。在他們眼中,這些並非只是現世的普通產物,而是見證、反映當今的人們與社會的重要「物證」。同樣的社運不會發生第二次,這些物品對未來的研究者而言,是獨一無二的「史料」。

除了為「未來」做收藏,臺史博也積極展現當代的社會責任。2016年的南臺灣大地震發生後,臺史博取回了維冠大樓受災戶的遺留物品,並使用專業技術進行修復,等待家屬領回。這些物品中有很多是絨毛娃娃,反映了受災戶多為有著幼兒的年輕家庭,本來正在譜寫著自己的人生,卻無端遭逢劫難。臺史博也為部分受災戶及其家屬留下歷史紀錄,讓戛然而止的記憶有了延續的可能。

地方物件中的臺灣史

學姐認為,地方文史通常被視為細瑣、微觀的歷史,但這樣的歷史其實能被「放大」,讓我們從中看到一個更大的時代背景。

2017年,臺史博取得一批來自臺南新化的捐贈物。捐贈者是一名新化國小退休教師柯瑞吉,他的父親也是教師,任職期間橫跨日治與戰後。其中有陶瓷製門牌、上頭刻有柯老師父親的勳等與日本姓名;柯老師小時候的聯絡簿、考卷、上英文課的筆記……每一項,都能挖掘出不同時代脈絡,這些脈絡匯流整合,逐漸描繪出當下一個家庭乃至於個人,面對時局變化的應對與調整。從門牌,我們了解到二戰末期日本政府反過來對臺人的攏絡;從聯絡簿裡,發現戰後初期通貨膨脹與世界局勢瞬息萬變的蛛絲馬跡;學習英文,卻同時搭配中文字和日文假名的筆記本,娓娓道出面對語言政策的「劇變」,橫跨兩個政權的人所面對的衝擊。

日常生活中的臺灣史

林于煖學姐 (photo credit童冠傑)

人們的日常生活也往往是時代的見證者。學姐提及雜誌中的兩個主題專欄:「魔幻時刻」與「復刻食譜」。「魔幻時刻」早先名為「街坊傳奇」,專門介紹與當地有著深厚連結的店家。這些店家的「店史」不只是經營者的個人史,也是地方史與產業史的一部分。這個專欄有一定的書寫難度,原因在於若是碰觸到如今相較弱勢的產業,若不嚴謹拿捏筆法,很容易在追憶昔日美好的同時,落入「尚古賤今」的困境。但從另外一個角度觀之,無論是蓬勃發展,抑或是榮光消逝,每一個人、每一個店家、每一個地方社群、每一個產業皆有一套與時代互動的方式,而這正是讓他們成為時代見證者的關鍵。

另一個專欄則是「復刻食譜」,專門擷取日治時期報紙專欄上的食譜,用當時的手法再現過去的料理。與此同時,探討每項食材與臺灣之間的淵源,例如日治時期便已風靡社會,今日仍是日本人印象中的一道中式餐點--八風菜,除了米飯之外,還會添加番薯在這道菜裡。而究竟臺灣和番薯之間形象的合一,是否在這時候便已悄悄發展起來了呢?這是其中有趣之處。但書寫飲食史同樣困難,許多菜餚的由來眾說紛紜,原料與做法各地也不盡相同。學姐笑說,我們這些學弟學妹們,以後若有雄心壯志,歡迎挑戰飲食史。

建構屬於臺灣人的歷史記憶

在臺灣從事歷史雜誌的編輯,是件有些辛苦卻任重而道遠的工作。工作坊的最後,學姐說道,《觀.臺灣》是一個公共的載體,乘載屬於臺灣人的歷史記憶。譬如雜誌曾經做過關於美麗島事件發生之際,廣播電台「臺灣之音」播報現場狀況的一幕。四十年後的現在,有些人對當時發生的事似知非知,或許也早已忘了自己的印象是否真實,而從未經歷那段抗爭的年輕世代,還在等著上一輩訴說他們的故事。然而,《觀.臺灣》做這樣的主題,一遍又一遍,提醒翻著雜誌的讀者們,這些都是歷史上的曾經,也是我們當今社會的基礎。透過歷史書寫與展示,這些「曾經」逐漸凝聚成我們共享的記憶,成為彼此記憶中真實存在的部分,最終串連起來自不同家庭背景的每一個人。或許直到那時,我們便可以真正建構出由臺灣人共同擁有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完整而全面。

會後合照 (photo credit童冠傑)

馬共。亡國記

東南亞主題系列講座

The Fall of the Nanyang People’s Republic by MCP
Keruntuhan Republik Rakyat Nanyang oleh PKM

▌講者:黃錦樹老師
▌時間:9/27(五)19:00–21:00
▌地點:文學院演講廳

▌撰文:林婕琳

▌責任編輯:黃子晏

馬來亞共產黨,因內部分裂,黨史至今仍無定論。現有馬共回憶錄中,不同派別的黨員之間異質性極高,形成殊異的事立場;置於馬來西亞敏感的種族政治環境中,更難以形成定論。然而,與馬共相關的書寫,卻早自英國殖民時期就已成果豐碩。

「如果要以馬共進行文學創作,其實應該用大河小說的體例來寫,寫成『革命記』、『建國記』、『亡國記』三部曲;但馬共只有革命,未曾建國。」(《南洋人民共和國.序》)對黃錦樹老師來說,創作的樂趣不在革命,而是亡國 — — 以亡國為前提的「南洋人民共和國」於焉誕生。

黃錦樹老師 (photo credit吳念恩)

一、馬共:「不曾建國的,當然也就不可能亡國」

1920年代,第一批來自中國的無政府共產主義者,陸續進入馬來亞,透過辦報,觸及學生與工人等群體進行宣傳。1930年成立的馬來亞共產黨,前身是「南洋臨時委員會」,並在1942到1945年間組成馬來亞人民抗日軍,以游擊隊的形式,試圖阻絕日軍的入侵。但老師認為,抗日伊始,馬共黨人的存在便帶有反諷意味:凡是游擊隊所到之處,動輒引起日軍大肆屠殺;沒有游擊隊抵抗的村落,日軍反而殺得少一些。

與此同時,為什麼英軍在馬來西亞能輕易被日軍擊潰?老師解釋,以殖民者的考量來說,知道日軍轟炸的消息後,當務之急是遷走駐在當地的家眷,而非出力保護殖民地免於戰火。英國成立136部隊協助抗日,也僅是聊備於無。二戰結束之際,英國政府曾短暫承認馬來亞共產黨合法,並成立辦事處;但1957年馬來西亞建國後,就不再是這麼一回事了。「吉隆坡獨立廣場上的紀念碑,那些銅製人像踩在腳下的,就是馬共黨人。歷史上馬共的定位,在官方眼中,就是踩在腳下的叛亂者的屍骸,就是馬來西亞建國的踏腳石。」相較於大馬政府當局鐵板一塊,一致視馬共為「叛亂分子」的強烈立場;民間昔日的馬共黨人則是高度分歧,且早在二戰期間,就已埋下派系分裂的前兆。

馬來亞抗日游擊隊 (photo credit吳念恩)

「大叛徒」萊特,不可思議的開端

日據時代,很快地出現了大叛徒萊特,他的出賣,讓馬來西亞共產黨的幾個重要領導人物都被殺光。萊特本身是越南人,同時身兼英國、法國和日本的間諜,能說華語、法語、英語和廣東話。本來是法國駐中南半島的特務,在新加坡替英國和日軍收集情報;戰後,又成為英國的特務。藉由情報工作之便,假日軍之手,萊特清理了原先馬共黨內跟中共密切往來的高層幹部,成為第一任總書記。

「馬共史很荒謬,他的第一章就是一個間諜的故事。這就是一篇小說,天生就是一個小說的題材 — — 而萊特呢?我早就把他寫進小說裡了。但,是一個複合的形象。」老師不乏得意地說。

1948英國宣布緊急狀態、1955華玲會談

萊特的下一任總書記陳平,也是馬共最後一任總書記。1948年,委員會決定採取武裝革命路線,並轉入地下活動;同年6月16日,英國殖民政府宣布馬來半島進入緊急狀態,馬共組成的「馬來亞民族解放軍」則被官方視為非法恐怖組織。1950年的畢里斯計畫,更徹底改變了馬共黨人的生存條件:英政府當局劃設「新村」,把邊村的華人全部集中、遷居,駐有軍警及邊哨,阻絕華人給游擊隊送糧食,如此一來,讓叢林中的游擊隊陷入極度物資匱乏中。

1955年,馬共本有機會結束武裝,卸甲返鄉。但與馬來亞聯盟政府交涉過程中,馬共僅願意「和平解決紛爭」,卻拒絕投降,華玲會談於是破局。「這其實是一個很好的時機,但就會面臨面子裡子掛不住的問題。馬共最痛恨別人說他們投降,當時沒有解決,所以後來歷史延宕了很多年。」馬共與馬來西亞政府的延長戰,才正要開打。

「形勢一片大好」

早在華玲會談前,馬共的情況便已經極不樂觀。飢餓自不待言,內部彼此出賣,對外透露組織消息,大批黨員遭到逮捕、誘殺,倖存者為數不多且高度分裂;而1957年馬來亞獨立建國後,缺乏單一主導的馬共黨人,活動範圍零星散佈泰馬邊境。1960年代起,中共將馬共高層幹部聚集於湖南,並透過「馬來亞革命之聲」廣播電台,持續向東南亞的游擊隊員播送。

這也反映中國如何致力輸出革命。1961年,中共與蘇聯關係破裂,中國當局批評蘇聯的修正主義路線,並將宣傳共產主義、扶植革命,視為自身國際外交政策重要的一環。此時,毛澤東眼中的東南亞「形勢一片大好」。在中共提供金錢、槍枝援助之下,馬共黨人再度組織游擊隊,自邊區重新展開武裝行動。總書記陳平,則一直留在中國,直到1989年與馬來西亞、泰國簽署「和平協議」。

老師指出,這也是為何馬共小說在中國既無法出版,也不能公開刊登。老師的所有作品中,其他散文、小說都能上市,唯有《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猶見扶餘》等不准。「他們到現在還不肯承認,不敢面對這個輸出革命,搞得到處血流成河。」

肅反:製造叛徒,朝向分裂

來自新加坡的馬共領導人之一余柱業(Eu Chooi Yip)有這樣的觀察:如果馬共取得政權,必定步上赤柬的後塵。因為在蘇維埃體制下,只有專政,任何異議都會被視為叛徒,進而帶來無止盡的殺戮。況且,馬共受中共影響甚深,尤其是文化大革命肅清異己的手法,也透過「審判」不斷上演:被指為叛徒的人沒有抗辯權利,他們的基本權益沒有人理會,也沒有人幫忙說話,凡是幫他說話的人都會被當成同黨。在陳平《我方的歷史》中,可以看見這些審判會如何進行

受審者非常清楚審判會結束後,他們就會被帶到森林裡槍斃,因此目瞪口呆的受審者就會慌忙抖出同志的名字。當一個營區的被嫌疑者將另一個營區的游擊隊員也牽連進去時,就造成營區之間互相猜疑。極其明顯的是,在這種情況下被誣陷的人,與真正特務威脅並無關聯。…任何人若相信受審者無辜,並敢公然表態的話,他本身就立即會被懷疑。…因此,堅持自己無辜者,通常得單獨與三、四名指控者爭辯。

「這就是馬共。這就是余柱業為何認為馬共如果當權,必會死傷一片:因為他說你是叛徒,你就是。」赤柬的做法,馬共游擊隊在叢林裡亦然。以殺戮始,以殺戮終,他們對所謂叛徒不曾手軟。這樣的分裂局勢,直到「馬共史」的最後一章──1989年簽署和平協議時,散佈在泰馬邊境的馬共黨人仍然爭議不休。當時,泰國、馬來西亞、馬共三方要接受這個共識,泰國尤其花了許多心力斡旋其中。即使和平協議簽訂多年,今日到邊境的「和平村」觀光,仍可在告示牌敘事中,看見過往馬共內部高度分裂的痕跡。

二、新村:英殖民政府的隔離策略

先前提到,1950年的畢里斯計畫一頒布,從此改寫了馬共黨人的命運。英國政府於1948年宣布緊急狀態之後,便著手剿共,透過新村(Kampung Baru)徹底斷絕游擊隊員與華人民眾之間的聯繫。在英國當局的規畫之下,除了在新村外圍架設層層鐵絲網,出入口均部署警力巡邏:進出必須經過崗哨檢查,凡糧食、醫藥、衣物等民生用品,一律列為重點管制項目,搜身確保民眾只攜帶個人使用的分量,以免作為馬共黨人的物資補給。新村門禁森嚴,早晚點名,若白日外出做工、夜晚沒有定時進村,下場相當悲慘。

更有甚者,一旦當局懷疑任何一個家庭與馬共黨人有聯繫,或者建屋處附近疑似有游擊隊員出沒,「英國官兵通知民眾把家當收一收,迅速把人撤出來之後,一把火就把屋子燒掉了。」提及上述情況,老師說「手上還來得及抓一兩隻雞算是不錯的了。可是那些雞豬呀,就是他們全部的財產。」

新村被馬共稱為「集中營」,一方面因為外圍嚴密的鐵絲網牆、嚴格的出入管制,一方面也在於村裡的生活型態。村內吃大鍋飯,一戶戶人家擠在簡陋矮房中,配有一畦田、一口井,生活條件非常困苦,住宅還不時被官兵搜查。而華人這樣的居住型態,從英國殖民晚期,一直延續到馬來亞建國之後;華人的適應力極強,第一代延續至第二代,幾經改建,至今仍居住在新村中。近年有電視節目「我來自新村」,將拍攝重點設定在「家傳美食」來介紹華人新村,當年有許多參與馬共的都是客家人。

三、投降者們:情報獲利,自此消失無蹤

這些投降者們,不會出現在馬共史中。他們唯一會提到的叛徒只有萊特,提到他如何出賣黨員,如何利用日本軍隊清理早期的馬共高階幹部云云,是永遠被記住而憎惡的對象。然而,這些游擊隊的投降者,卻音訊杳然;走出叢林後,他們交出內部情報,搖身一變成為大商人,從此大隱於市。他們為什麼會離開?正如前面提到,馬共黨人整肅異己毫不留情,「這些先離開的人,他們是最聰明的一群,手腳最快。在被懷疑之前、死在森林之前,帶著值錢的東西先開溜了。」老師如此解釋。

什麼是值錢的東西?正是情報。一離開森林,他們便到警局「自首」,藉由自己對組織的了解,協助當局撲殺共產黨員,並取得豐厚報酬。根據研究馬共的英國籍學者梁康柏(Leon Comber)所述,馬共內部資訊傳遞方式非常傳統:行動之際,將紙條放在特定的地點,等待其他成員去領取;以至於一旦內部有人叛變自首,早在訊息傳遞到其他黨員之前,整群就被當局派兵逮捕。這樣「按件計酬」的情報交易中,投降者們不但收入可觀,英國政府還會保護他們的人身安全,以免被昔日戰友挾怨報復。

訊息延遲的紙條、改名換姓的投降者們,也都一一寫進小說裡了。在〈悽慘的無言的嘴〉中,說的正是前馬共黨人如何交出組織機密,進而致富從商。這群人也成為現今研究馬共史的空白之處,當年的利益交換,全都封鎖在官方檔案中,至今仍無法確知有多少「叛徒」。遺憾的是,最極密的檔案,研究者就算向國家申請也看不到;反觀曾任英國軍官的梁康柏,卻得以調閱機密、運用第一手資料進行亞洲研究,並出版多部著作。

投降者們(photo credit吳念恩)

四、創作:透過「馬共」展現各自立場

早在1950、60年代,英國人就以馬共為題材,寫小說及戰地報導。以非虛構寫作而言,早年行文充滿「現場感」,完全站在英國當局剿共的立場:口吻是輕蔑的、心態是恐懼的,對他們來說,共產黨人就是叛亂分子。事過境遷,如今的書寫則與過去截然不同,後來梁康柏寫的就是研究報告,偏重敘事而非營造氛圍。

至於文學創作,最早的是韓素音的…And the rain, my drink翻成《餐風飲露》。她在《吾宅雙門》裡提到,自己是比利時混血兒,父親曾到比利時學習礦業;正職是婦產科醫師,業餘從事寫作。韓素音用英文書寫,一般把她歸類為通俗作家,也有幾部作品翻拍成電影。她有過好幾段婚姻,第一任丈夫是國民黨負責剿共的高階軍官,陣亡後,她便與梁康柏結婚,這和她後來的寫作極為相關:梁康柏擔任英警期間,使韓素音得以接觸軍情機密、閱讀許多第一手檔案;作品剛出版即暢銷,凡是想要了解馬來亞情況的人都會買她的書,但這也讓梁康柏因此被撤職。

韓素音立場屬於左翼,也同情共產黨。在《餐風飲露》中,花了許多篇幅哀悼郭鶴年的二哥郭鶴齡,並分析為何華人會加入共產黨,為何選擇走到森林裡去?尤其郭家當時在新山,屬於殷實人家,往來非富即貴,為何放棄一切去搞革命?同時,她也著墨新村甚多:當時很多華人被預防性逮捕,許多底層的農民被牽連進去之後就出不來。韓素音考察過新村居留營,並從丈夫梁康柏那裡取得許多資訊,寫作手法也有詳細的處理,就可信度來說,她的作品參考價值極高。

關於馬共的影像,則來得非常晚。即便如開明馬來人Amir Mohamad所拍攝的作品,敘述陳平的部分充滿調侃、輕蔑;用歌舞劇的方式表現。對華人跟對馬來人,語調也完全不一樣。馬來人的和平村安寧肅穆,畫面充滿敬意;華人就強調他們住山洞裏面,以裸女壁畫來表現他們的性壓抑。馬共組成以華人為主,馬來馬共是後期加入的,合艾條約後,馬來領導返鄉被視為民族英雄,甚至被蘇丹接見。相較之下,陳平至死都不得返鄉,種族差異還是絕對的。

五、亡國記:「對我來說,必須超出歷史來理解歷史」

回到自身創作,老師問,「馬共寫回憶錄就好了,為什麼要寫小說?」舉金枝芒來說,他寫成《飢餓》這篇作品之後,在軍隊裡引起極大風波,因為把飢餓跟死亡寫得太逼真。回憶錄裡不能寫的,比如極度飢餓、搶奪女人,一反目便引發殺戮,這些叢林中的生存法則,就仰賴文學創作來呈現。小說勢必存在過度誇大之處,或將局部的情況放大書寫,但卻能藉此揭開、承載馬共「歷史」所不能容的真實。

所以,什麼是馬共的歷史?老師指出回憶錄作為馬共歷史書寫的體裁,往往不夠真實:「馬共只能寫已發生的、允許被書寫的,正面的、健康的、光明的、勵志的」;但,小說不同。所有可能發生的,和不可能發生的,所有能想像得到的 — — 小說的任務是,超出歷史來理解歷史。

如果馬共真能建國,那會是怎樣的光景?在〈那年我回到馬來亞〉中,之所以虛構一個沒有馬來人的馬來西亞,回應的是馬來半島向來最致命的種族問題。1932年,馬共召開第三次代表大會,並通過十二項革命綱領。從當年的會議資料中,可以看見馬共對建國的想像:

(1)驅逐英帝國主義,推翻其傀儡 — — 酋長、蘇丹、地主、買辦資本家的統治。
(2)沒收帝國主義者的銀行等一切反革命財產。
(3)把帝國主義者、酋長、蘇丹、地主、官僚、寺院的土地和莊園分配給農民、農場工人、革命戰士。
(4)解放馬來亞的民族、社會,建立工農蘇維埃共和國。
(5)廢除資本主義,實行社會主義經濟。
(6)實施8小時工作制等,以保護工人。
(7)爭取集會、結社、言論、罷工、信仰、教育等的自由。
(8)反對一切反動宗教。
(9)以各國國語實行無償教育。
(1O)杜絕剝削。
(11)反對英帝國主義的戰爭準備,反對帝國主義戰爭。
(12)保衛蘇聯,支持中國、印度的革命,聯合全世界的無產階級和弱小民族。

除了「反殖」訴求之外,馬共承襲自蘇維埃體制,嚴格剷除異己作風展露無遺:使用高壓暴力處理民族問題,對待宗教自由亦是如此。二戰之後,馬共便展開對「漢奸」的整肅,四處報復之下,引發馬來人與華人間的屠殺。反諷的是,華人帶領的馬來亞人民共和國沒能建成,馬來人卻在1957年成功號召馬來西亞獨立。歷經32年的延長賽,馬共黨人大半散佈在泰國邊區,少部分留在馬來亞境內,而「高階幹部」甚至遠在中國湖南,直到1989年簽訂平協議之前,馬共並不承認馬來西亞政權。那麼,1957年後,不再抗日、無從反殖,馬共究竟為何而革命?

「亡國為什麼比建國有趣?
建國是(偽)史詩,
亡國是狂想曲,或抒情詩,
以亡國為前提的建國兼而有之」

這是老師透過小說,給出的答覆。當馬共黨人至今反覆追問革命的意義,試圖在歷史零餘中爭取話語權,文學創作,便賦予了無限的詮釋空間。

會後合照(photo credit傅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