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出一萬公里外的家鄉 — — FORMOSA:採訪林莉菁老師
▌訪談人:李宜軒、林婕琳、林晏廷、黃子晏、廖品硯
▌撰稿人:廖品硯
▌訪談時間:2020/1/3
▌責任編輯:柯采元
▌受訪者簡介:
林莉菁(Li-tsing LIM)老師畢業於臺大歷史學系,後至法國的安古蘭藝術學院(l’ESI, l’ École Supérieure de l’Image)及炮提葉動畫導演學校(La Poudrière Animated Film School)修習漫畫及動畫課程,現為旅法多年的漫畫家。
老師的作品:
●《我的青春、我的FORMOSA》:先後於2011年、2012年在法國及台灣出版。講述兒時的自己在威權治下對於「國語」、「抗日卻愛日本漫畫」種種的掙扎和矛盾,以及日後自己如何從接受到擺脫黨國教育,重新認識臺灣的歷史和社會,進而為一個沒有威權的民主自由未來寄予厚望。
●《Fudafudak閃閃發亮之地》:2019年出版。林莉菁老師在台東與友人「小青」一同親手種植有機農產,並參與、記錄當地的原住民生活、美麗灣抗爭與反核廢運動,表達對原民族群及臺灣環境的深切關懷。
大學生活:嘗試、探索、冒險
問及選讀歷史學系的最大原因,莉菁老師毫不猶豫地歸功於自己的高中歷史老師 — — 沈老師。在那個升學主義比現在更為社會所推崇、考生們一心一意苦思如何拿高分的年代,沈老師不同於一般的歷史老師,她不要求學生死記硬背或是像補習班整理表格,而是跳脫年代、人物、事件等事實層面的敘述,「之後進了臺大才發現,欸?課堂的東西都好像聽過了。」沈老師的課程也帶到有關史學方法的討論,讓莉菁老師在滿是無奈的應考路上,得到迥異於課本的新鮮知識,也勾起她對歷史的興趣,因此在選填志願時,她便選擇了臺大歷史系並成功考取之。
不同於高中狹窄的知識框架、有限的發展空間,進入大學後有無限的機會等待老師發揮。在系內,課程只有中國史、西洋史兩大領域供學生選修,而因為過去國高中課綱充滿中國史,老師便傾向於選讀較為陌生的西洋史課程。在系外,老師積極選修第二外語,最初修習日文,卻因外務繁多而未能精進。「日文沒有學好,但總覺得該認真學個第二外語。」直到有天老師在觀賞電影時,聽見女星芭芭拉‧史翠珊說的法語,「這個好聽!」對語言的求知慾再次被喚起,她便一股腦兒地選修法語;雖然法語充斥著令人頭疼的動詞變化,更有許多需要死記的語法例外,但法語的精進卻在日後成為老師的留學契機,反而當初有興趣的日文沒能在日後職涯有所助益,老師笑道:「這真的都是陰錯陽差」。
除了航行在學院的知識汪洋,老師更將觸角探出校外。當校內的歷史學或第二外語無法滿足自己的需求時,老師下課後便會時常走訪獨立書店翻找課外書。這深深影響老師的思想。當時老師和同一輩臺灣人自幼接收「秋海棠」、「民族救星」、「反攻大陸」等觀念長大,歷史課本亦如前述「充滿中國史」,他們根本不曉得臺灣的過去;但在課外書中,老師得知了二二八、阮朝日、陳文成……「自己怎麼會對家鄉、這塊土地如此陌生呢?」「怎麼身邊的人都沒有提及呢?」「怎麼這些事情都被掩蓋了呢?」。
在19、20歲時,對接受黨國教育長大的她來說,書中內容可謂當頭棒喝。老師在《我的青春、我的FORMOSA》一書中,以自己「吐」出蔣介石的頭顱,呈現發現謬誤並覺醒的轉折。但其實這般從接受黨國教育到認清它的過程,老師強調絕不是像「吐」那般迅速,她表示,這是透過長時間的閱讀及思考才有的結果。劉克襄先生的詩、林雙不先生的作品、過去被掩蓋的歷史,乃至於白色恐怖的黨國體制,老師重新認識臺灣的歷程彷若拼圖:藉由自主學習拿到一片片拼圖,再透過反思拼湊出完整的圖像,一步步釐清家鄉的過去、一步步地回歸現實。「原來我們過去都好像活在科幻小說……」。經過劇烈的轉變,老師開始以臺灣本位思考,並關注政治、社會時局,積極參與臺灣的民主自由歷程。
旅法經驗:安古蘭與炮提葉
自臺大歷史系畢業後,老師本想攻讀碩士或擔任教職,卻發現自己都不大適合。但因大學修習法語及插畫的經歷,以及自幼對繪畫的濃厚興趣,老師便決定遠赴萬里之外的法國攻讀藝術。
老師先是在當地精進一年的法語,後輾轉多間學校考試,最終考取安古蘭藝術學院漫畫組;又因為在安古蘭期間修習電影課程,接觸膠捲、動畫製作等事務,後來也就這些經驗選讀炮提葉動畫導演學校。至於留學時最深的感觸,老師認為應是語言及表達的重要性。在藝術學校中對作品的詮釋也納入評估的一環,老師遇過能言善道、口若懸河的法國學弟,對於藝術理論和闡述作品很有一套;她也遇過不諳表達的外國學生,只能藉由更精湛的手藝來傳遞自己欲表達的理念。因此老師才理解若能好好掌握語言、表達,將更有助於創作的呈現。
另外,老師也提到由於法國的藝術學院高中畢業即可就讀,自己在同學之中好像年紀最大,但「好在自己是亞洲人,可能看不出來」。老師事後回想這樣的年齡差距其實不失是個優勢,藝術作品本來就需要內涵,換句話說,就是「想說出來的東西」,老師見過許多年輕人或許在歷練上稍嫌不足,其作品便顯得「為賦新詞強說愁」、創作內涵略顯貧乏。相較之下,雖然老師走上藝術這條看似與歷史學毫不相干的路,但在創作時,老師也不時會「從歷史上尋找答案」,又或者會特別注重創作材料的處理以及正確性。譬如說老師的新作《Fudafudak閃閃發亮之地》中,有個橋段是她的友人小青述說一個阿美族的傳說故事,但在審稿之際,老師卻得知族人們不曾聽聞該傳說,老師雖然慌張卻深信自己確實閱讀過這個傳說;最後果不其然,老師發現該傳說是來自曾經閱讀過的某本收錄原住民傳說的書,便趕緊附上這份文獻的資訊在該頁下方。「這麼做真像是論文!」老師認為,雖然在歷史系的訓練在創作上沒有明顯的助益,但確實起到輔助的作用。
漫畫創作:漫畫作為一種志業
漫畫作為一種傳播媒介,它具有什麼特色和侷限呢?莉菁老師將漫畫與影視作品類比,並以歷史相關的創作為例。首先,創作的靈感和構思在漫畫及影視作品間都同樣珍貴,但漫畫的實際成本「只要一張紙、一枝筆,真的很便宜」;再者,漫畫毋須曠日廢時的構思、準備、設計諸多繁雜的工程,和編輯的溝通成本、提筆作畫的即時性都凸顯漫畫的平易近人。但老師也坦承,影視作品更能引人入勝。她舉客家電視台所拍攝、以才子呂赫若為主角的《台北歌手》為例,該片雖然成本不高,卻在許多細微的地方下足功夫。譬如呂赫若曾赴東京修習聲樂,劇中演出呂氏唱誦德語歌曲的橋段,這段的人聲雖是配音,但演員對嘴的口型近乎完全一致;又,劇中會以「戲中戲」的方式呈現呂氏的小說劇情。老師認為,影視作品若是經過精雕細琢,則更能讓受眾感受到人物的血肉與溫度,這點非漫畫所能比擬。
漫畫作為藝術所擁有的另外一個特質,就是虛實間的分野不像學術研究那般嚴謹。老師強調漫畫不同於學術研究須對真相做詳實的檢核,它和文學相像,即使是非虛構主題也容許創作者表達一定的想像。舉前述的阿美族神話為例,實際上族人們並不知道這則傳說故事,自然也就沒有提及過此傳說;但老師仍選擇沿用口述傳說的橋段,原因是講述這則傳說,能幫助讀者在閱讀該篇章時,理解當地原住民對待自然環境的思維,以及因循這套思維而生的生活方式。老師認為這種寫作便可以多運用此類技巧、在史實呈現和創作創意間適時地拿捏,並進一步建議若系上能和中文、外文等科系討論這類敘事層面的問題,或許能引導出更為多樣的可能。
給臺灣高中生:勇敢行動、謹慎思考
同樣經歷背書、寫習題、考試的升學生涯,我們請老師以自身經驗給予高中生建議,尤其是對志在選讀非熱門科系的學子們。老師不避談現實面的問題,在升學體制裏頭,分數確是重要的考量因素;但她更強調「照自己想做的去做」、「走錯了也不要害怕,不要怕繞了遠路」,她見證周遭有人背負家人的期許,升大學時選填了人人稱羨的一流科系,讀了數年後才終於下定決心轉到自己真正喜歡、卻不被家人所期待的科系。老師說自己選擇歷史學系和漫畫家一途,家裡人都對她抱持過質疑與關切,但她堅決地做出選擇,且獨立在台北努力的表現從未讓家人操心,最後家人也明理地給予她支持及鼓勵。
旅居法國多年的經驗,也讓老師得以用國外經驗和臺灣教育交相對照。老師先提及法國社會積極參與公共事務的特徵:她某次恰巧見到有關教科書改革的抗議,令她吃驚的是,學生和老師都在街頭上表達自己的訴求,甚至是推著娃娃車的女性也在隊伍之中,法國人稱得上是將「爭取權益」一事融入生活。「那是何種因素造就這樣的社會呢?」老師接著道出有名的法國哲學教育。根據她親身旁聽的經驗,法國的哲學課程,並不是講述叔本華、班雅明、胡賽爾……各類哲學家的思想或理論,而是透過日常案例帶領學生進行思辨,訓練學生的論述和文字表達,使學生們培養出抽絲剝繭、理清複雜人世的能力。相較之下,臺灣教育雖經歷數度改革,卻仍難脫離升學主義下以背誦、知識傳授為主的學習思維。如何在擁有許多知識的情況下進行既深且廣的思考,理解諸多隱含在表象後的意涵?老師認為法國哲學教育的確可作為臺灣的他山之石。
給臺灣:為著咱ê家
《我的青春、我的FORMOSA》和《Fudafudak閃閃發亮之地》中老師分別扮演主角和配角,但兩部作品裡不變的是對臺灣斯土斯民的關懷。
在訪談進行的過程中,老師不時對臺灣的現況表達關切與批判,好比大學中臺灣史的開課情形、普羅大眾心中存在的「小警總」、社會對於「政治」和「意識形態」兩個詞持有的偏見、年輕人不諳台語、高中校方阻撓轉型正義相關活動的進行……許多問題其實在《我的青春、我的FORMOSA》一書中便可窺知一二。經過數十年的威權體制,社會上充斥的恐懼與順從心態不斷積累,久而久之內化至人民心中 — — 莉菁老師一直以來透過筆桿與之抗爭,《我的青春、我的FORMOSA》對抗過去僵化人民思考的黨國教育、《Fudafudak閃閃發亮之地》爭取為財團與國家機器所剝奪的弱勢者的權益。
我們詢問老師如何看待自己作品的定位,老師希望讀者讀畢,能去和他人分享、討論書中提及的,有關這座島嶼曾經發生、正在發生的事;最後期許作品能夠像當年黨外雜誌一般,影響老師的母親、自己以及廣大的社會大眾,讓我們想想能否為我們的美麗家鄉多貢獻些什麼、多改變些什麼。
手持畫筆、對著畫紙,莉菁老師在一萬公里外的法國繼續創作,為著下一部作品,為著一萬公里外的家鄉,為著FORMOSA的過去、現在以及未來。